第十九章

谭音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讨厌他眼底那种笑意,曾经的大僧侣是多么轻浮又多么谨慎,就算笑得脸皮开花,眼里却始终冷冰冰的,现在却仿佛冰消雪融,就算皱着眉头,眼睛也是笑的。

见她傻兮兮地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发笑,源仲被她看得有点赧然,伸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板着脸道:“笑什么,傻货,说句话。”

谭音茫然:“说什么?”

源仲简直恨铁不成钢:“我都告诉你名字了!没礼貌的丫头!”

谭音呆呆盯着他看,眼见他脸色发白,一会儿又红了,一会儿又白了,最后变成绿的,咬牙切齿地,她突然就悟了。

“源仲。”她微微一笑。

他发绿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又慌张又得意似的,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要起床,你回避一下。”

眼看谭音推门出去,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被古怪晶体封住的左手。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晶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出生开始,他继承了这只左手,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它居然被封住,威力再也无法发挥,这种变化不亚于翻天覆地,或许他也该开始考虑,放弃这只威力巨大的左手后,自己该用一种怎样的心态走下去。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个姬谭音,他要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昨天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皂衣,因见换下的衣服与床褥上血迹斑斑,回想昨夜,只觉惊心动魄。

房门忽又被敲了两下,谭音的声音响起:“大僧侣殿……源仲,我可以进来了吗?”

他赶紧对着铜镜照了照,还好,头发不乱,衣冠也还算比较整齐,他将血迹凌乱的衣服与床褥揉成一团丢在角落,走过去打开门,却见谭音手里端着一只木头匣子,上面还放着锤子铜钻之类的东西,他突然联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事情,脸色登时变了。

“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谭音往胸前套了块白布,一面又从乾坤袋里取出另一匹白布,走过来轻轻挂在他胸前,道:“替你把左手的神水晶取下来。”

源仲怀疑地看着她:“你会么?”

那什么锤子钻子,总感觉会被弄断手的样子。

谭音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将他推坐在椅子上,神水晶包裹的左手被她握在手中,低头细看。

“你放心,一点皮也不会擦破。”

这点自信她要是没有,那算什么天下无双的工匠。

她戴上龙皮手套,自乾坤袋内取出各种瓶瓶罐罐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会儿倒一点颜色古怪的水在上面,一会儿又拿火来烤,一会儿再撒一些黑色粉末,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拿起铜钻,定在他掌心神水晶凝聚最厚的地方,举起锤子轻轻一敲——咔一声脆响,黑灰色的下等神水晶轻轻裂开了一道缝隙。

幸好这不是上等神水晶,否则还费事。

源仲不说话,低头静静看着她忙碌,她洁白如瓷的下颌,漂亮的鼻尖,上面凝了一颗小小汗珠。她额发浓密,挽的发髻略有些古朴,耳边垂了两绺长发,阳光穿透其上,纯黑中泛出淡淡的透明的红色。她睫毛很长,翻飞翩跹,灵气十足,藏在下面秀气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左手。

他知道,这不是她的身体,真正的姬谭音长得不是这样,而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他试图通过她的皮相看透她的真面目,却什么也看不到。

源仲稍稍把脑袋低下,想看她的眼睛,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再如何改头换面,那双眼睛却不会变。

她有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眼神专注,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清冷孤僻,可她专注做东西的时候,却有着热烈得几乎像燃烧灵魂般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自己重伤的晚上,昏昏沉沉,弥留之际,见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睛。

他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谭音以为弄疼了他,急忙轻轻握住,低声道:“别动。”

他没有说话,眼睫缓缓垂落,紧跟着,又不甘心似的,抬起眼,凝视着她的双眼,胸膛里的那颗心像是要裂胸而出,无法抑止,他的手情不自禁在微微发抖。

谭音停下动作,愕然看着他:“是我弄疼你了?”

源仲慢慢摇头,用右手撑住额头,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不是,你继续。”

左手上的神水晶很快全部被剥离,谭音将那些碎片细细整理,一齐放进木头匣子里,舀了一碗水,对着水中轻轻吹了一口气,再倒入匣子中,那些黑灰色的碎片飞快地膨胀开,最后变成一团粘稠的黑灰色东西,像浆糊一样。

她小心翼翼将木头匣子扣好,封起来,这才放回乾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