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水龙吟(一)(第2/3页)

他平时是不会这样打盹儿的,君子坐卧皆需正,哪怕在床榻上,他也是要仰面叠手,端正睡相。这会让却连自己脸下面垫着一本折子都不知道,折子上朱砂未干,蹭到了他的脸上,又因他的辗转而蹭开。那模样落进王疏月眼里,竟令她又好笑,又心疼。

如果不是今日她将好醒来,也许这一辈子,王疏月都不能看见皇帝这样的睡颜。

没有九五至尊的架子,也没有那些平时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此时他睡得很沉,甚至有些糊涂。

王疏月撑着桌面慢慢蹲下身子,抬头认真的地望向他。

这样静谧的夏日雨夜晚,淡淡蝉鸣在耳朵,人的感官变得十分敏感。敏感到能看见他脸上的每一处线条,手指的骨节,弯曲的弧度。不说话,不发火的时候,他的温柔浮于皮骨,也藏于内心。

他终于是回来了。

而且,回来找她了。

王疏月拿过自己绢帕,忍痛抬起手,轻轻去擦拭他脸上的朱砂渍。

绢帕拂扫过皇帝的鼻子,他不妨咳了一声,睁开眼来。

“跪好。”

果然,他就是说不出温柔的话。

王疏月应声要跪下去,第一只膝盖触地的时候,因脚上没有力气,竟磕出了“咚”的一声,她一皱眉,手臂却被皇帝撑了一把。

“跪都不会了吗?撑好。”

王疏月借着他的力,曲下了两一只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跪在他面前,她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甚至觉得很安心。

他见她跪住了,方松开手臂,坐直身子。驻云堂常年点烧的都是洋油灯,好方便皇帝阅折子看书,那种洋油混了蜜蜡烧出来的灯焰格外发黄,暖而柔和。皇帝的脸就映在灯下,曝露在光里,不见一点阴影。

“慎行司就该把你打死。免得朕还要处置你。”

“是我命硬,把您等回来了。”

皇帝低头,“你怎么知道,朕回来不会赐你一死。”

望疏月抬头凝向他:“以前您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君无戏言。”

“朕说什么?”

“您说,‘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皇帝垂眼,喉咙里一声软笑。

“是啊,朕让你活着,你哪里敢死。王疏月……”

他说着,手臂撑着膝盖弯下腰来。

“你差点把我吓死!”

王疏月一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换了自称。

对于皇帝而言,“你我”之称,无异于表白。

三年来,他们之间从未平等过,哪怕王疏月明白他的情意,但主子你奴才这样的称谓,她还是不敢忘。皇帝也一样,他心疼王疏月这个人,但还是会让她跪,让她守自己规矩。

他们彼此之间都还记得。

在南书房的时候,因为太妃的事,皇帝让王疏月掌嘴。

那时皇帝有火也有不甘,火的是她放肆,不甘的是,她不惧自己的威严,也要去尽她想要尽的情意。

可是,三年过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无法表于言辞,却渐渐地看明白了她。

礼仪,规矩,尊卑,都是她的修养,但在里内,她却长着一根外人很难看见的逆骨,她有良心,有底线,与人相处时执着地守着真诚。她爱他,拼命地维护他,甚至维护他的母亲,他的子嗣,还有他的朝堂。

然而,她想要的东西,也很大。

虽然她从没有说出口,但皇帝慢慢看出来,她在问他要尊重和平等哈甚至还有认可。

“对不起。主子。”

皇帝喉咙一热。

“晚了。”

王疏月没有在意他的话,她小心的将手按在地上,弯腰向他磕了一个头。

“再晚,还是要给主子认个错。”

“不用。王疏月,朕没有怪你。你也没做错。”

“我去见贺临,您不……”

“不疑,朕信你。”

王疏月的后半句话被他压回了口中,一下子逼出了喉咙里的酸烫。她忙把头低下去,抬袖偷偷抹了泪。

“哭什么,朕又没骂你。”

王疏月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告诉她,她记起了三年前,南书房的那两记耳光。

那个时候,他说的是:“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

如今他说的却是:“不疑,朕信你。”

他还是那个冷静英明的皇帝,从来没有变过。

但这相互磨合,相互扶持的这三年,他好像终于懂了,在这个直视天颜就要被杀头的时代,如何不着痕迹地去给一个女人自由。

喉咙太烫了,她说不出话来,一味地跪在地上淌眼泪。

皇帝有些无措了。

起身拽住她的胳膊道:“好了好了,不跪就不跪了,起来起来。”

她仍旧埋着头没有动。

皇帝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你到底怎么了,王疏月,你不要太轻狂了,朕该说不该说都说了,你要朕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