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相见欢(一)

等眼前撞入大片大片的海灯的时候,三人已经走到了东红台前。皇帝让张得通将大阿哥抱了下去。抬手理好马蹄袖口,压平胸口被大阿哥抓出褶皱之处。

浩荡的仪仗都停在了石阶下面。

猎猎山风,由上而下迎面而来,将殿宇间的碧树吹得沙沙作响,也将王疏月发髻吹乱了。

皇帝转过身的,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向后挽去。

“张得通,拿个篦子过来,替和妃篦一篦。”

张得通忙应话去了。

宫人上前来替王疏月理鬓,王疏月望向皇帝道:“容妾去梳洗一下吧。”

“不用,你平时就是整洁的人。心也稳当。如今只是头发乱了,算不上不敬。”

说完,牵起她的手道:“朕带你见桑格活佛。”

两个人并肩跨过“南无啊弥陀佛”的门额。桑格嘉措正在客殿中等待皇帝。

他穿着绛色僧衣,手上挂着一百零八颗的红玛瑙数珠。王疏月听皇帝说过。这位活佛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但也不知是不是身中住着神灵尊者,他虽然满脸不满皱纹,却已经精神矍铄。面目平静慈悲。

皇帝与活佛相互见了礼。

桑格嘉措侧身向皇帝身后望去。

皇帝松开她的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上前。平声提道:“行万福礼。”

王疏月应声上前与活佛见礼。

活佛抬头向皇帝道:“这位娘娘,不是皇上的正妻。”

这话让王疏月心里一阵惊悸。

皇帝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是,她是朕的和妃。”

桑格嘉措点点头,转面向王疏月看来:“娘娘不是满蒙之人吧。。”

王疏月怔了怔:“我佛如何知道。”

“娘娘,佛法讲渊流,每一个人都如同一条河(“渊流”这个概念不一定在清朝的时候就有,这是现代藏传佛教的理论。),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娘娘有娘娘的来处和归处。”

不知道为何,王疏也没有全然听懂这句佛语,但是却隐隐觉得有些悲伤。

就好像和身旁这个人的缘分不够长久,无法至始至终,终有一日要各自入各自的海,从此不再相关一般。

她眼光闪烁,皇帝却低头从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佛所见,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王疏月一怔,佛前发这种男女私情的小愿从来就不是帝王会做的事,然而他却发了,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但也没有因此怯掉他通体一丝的气势。

桑格嘉措双手合十,手中的念珠顺着他行礼的动作哗哗作响。

“吾皇是有情人,自当为吾皇与娘娘祝祷。”

王疏月内心的悸动如同眼前朦胧跳动的白盏海灯。

在活佛的面前,纵然她有话想说,终究浅薄苍白。世上最灵智的人,直直观看她与帝王的关联,王疏月觉得,活佛虽有话不堪在皇帝面前言明,但她的气数,宿命,都已无处遁形。

唯一保护着她的就是那只温暖的有力的手,五根手手指坚定地扣着她的血脉,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了他身旁现实的领域之内。以免面前那纯粹神性的东西洞悉她脆弱,漂泊的命运。

“我佛,今日是朕带和妃与你私见。一言一行,皆不会记入实录。既如此,朕与你都不束礼。”

说着他走到蒲团旁,又随手挪了另外一个放到自己得身旁。

自个盘腿坐下,抬头对王疏月道,“坐。”

活佛应道:“《般若三百颂》(金刚经的藏文说法)昨夜与吾皇论至‘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句处。今日续论否。”

皇帝点头。继而侧面看向王疏月。

“你可以说话,不用哑着。有什么不知不解处,发言相问就是。纵朕有不解处,我佛定会为你开解。”

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开王疏月的手。

山风停息,云聚集。

山雨欲来,风满聚楼台。

堂中的海灯在透隙而过的风中摇曳,于人眼前变化灯阵。

皇帝与活佛相对而坐,论及的东西不单单是《金刚经》的经文,也牵连藏地的历史,黄教的传承,已经藏地与大清的经济,人员往来。其中交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藏文。皇帝发觉她有迷糊之处时,到也肯回过头,轻声翻译给王疏月听。

王疏月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一直靠在皇帝身边安静地听着,听到有所体悟之处,偶尔会心笑笑。

黄教的教义比汉传佛教更要出世,对内在本性的泯灭更加彻底,这不免让尚有真情的人绝望。好在此时她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陪着她,迷时解困,累时倚靠。

经论持续至酉时。

黄昏卷天地,活佛才与皇帝和王疏月相辞。

活佛走后,皇帝没有立时起身。

王疏月静静地将头靠在皇帝肩膀上,外面在下雨,黄昏没有金阳,只有山麓下的一片乌红色云,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