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忆秦娥(四)(第6/7页)

皇帝正在复一堆黄壳子(请安折子)。如今章京们还不能进来替笔墨,皇帝只得亲笔。于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气儿写了二十来个。写得皇帝渐渐有些拿不准“安”字的写法。

其实这些请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官员呈上来的。并没有什么实质形的内容,但不复似不体谅这些地方官的心。皇帝正写得百无聊奈,恰见王疏月神清气爽地从门口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盘桑桑葚。

她见皇帝在批折子,就没放过去。

寻了一张香几放下桑葚,自个退到后面站起规矩来。

皇帝笔没停,许是觉闷,随口起了个话题:“朕赏你的玉霜糕吃了吗?”

“回主子的话,吃了。”说着蹲了身:“奴才谢主子赏赐。”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免了她的礼。

接着她又不说话了。这真的是在南书房站出来的规矩,皇帝批折议政的时候,只要不问她的话,她绝不开口。但这会儿是在养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这些黄壳子看得无聊,她又闭着嘴,气氛就更无趣了。

但皇帝是什么人,从来都是人把话头往他跟前送,心惊胆战地候着他答话。若他主动寻什么说话,不是差遣就是训斥。桩桩件件全部是掐着人头的。平常的话题,他哪会起啊。

可是实在闷的慌。

于是皇帝犹豫了一下,停笔,抬起头问了出了一句。

“好吃吗?”

“哈?”

王疏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耳朵!”

皇帝自己也觉得尴尬,只得用提高声音来压她。

王疏月连忙跪下来。

“是,奴才听见了,回主子的话,主子赏奴才东西,很好吃。”

真有意思,皇帝看了一眼她送过来的桑葚,再看她此时的模样。无端让皇帝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道折子。那也是一本请安折子,上折子的人是闽浙总督,折子上如下写道:“奏进台湾番子土产,芒果,等物擢。”

说白了也就是说,皇上啊,我给您献上了一份台湾的土特产,叫芒果。

明明是本废折子,但处理起来却很麻烦,他之前在病中,所以芒果送过来了也没见着,这会儿要复那份折子,还得命人去把前时送来的芒果再找来过一眼。

半青半黄。看不出什么稀奇。白白费了他的精神。

但怎么说呢。这是一本有那么几分生气的折子,且也寻不见什么错处。皇帝是有些不舒心,但又觉得大没必要申斥。

于是,他索性直接在上复道:“知道了,此等东西皆无用,不必再送来。”

比起严词诛心。要把前前后后全部收拢起来,而后一阵见血,逼人看后,哪怕不在皇帝面前,也要两股战战的回批。这种散淡闲怼,偶尔在君臣之间来那么一下,也是调剂。

调剂。

他现在对着王疏月,就有这样的感觉。

“起,把桑葚端过来。”

王疏月见他神情缓和了,忙顺他的话端来桑葚,帮他架了笔,又理整好他收边批好的折子。

搓了搓手,见没什么没归置好的,这才道:“那奴才出去让何公公给主子端水来净手?”

“去吧,去了就别进来在朕面前碍眼了。”

那敢情好,王疏月忙应了个“是。”

跪了安,赶紧地走了出去,生怕他会后悔似的。

走了几步张得通追出来同她道,“姑娘不用急,主子爷说了,今日给姑娘准个假,不用再上前面去了。您呐若想睡就睡,若睡好了,走一趟南书房,替万岁爷把这些书找来。放到又日新里去。”

说着,教给她一笺,又续道:“万岁爷闲时要看的。不过不急啊。万岁爷说了,恩典在前,差事在后。”

这话呀,雅了。

颇有一番“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矣”的情志在。不过这那位爷怎会有那样得雅兴去攀附古典,撞鬼撞上了吧。

虽是这样想,可养心殿外,暮春的时节景致真好。

工部在给宫墙漆新红。工人们的鼻梁上,额头上挂着娇俏的红,那模样十分滑稽。

午后。

墙外的堆烟柳,墙内满开的杏花,错落掩映。

偶尔有一两只鸟雀停落在其间。于是原本静透过叶隙花缝间的光,开始明灭跳跃起来。

宫墙上光影粼粼。

如人在梦。

年生长久,无论是花树还是池鱼都修了一身人情,连飘落和游动都是慢吞吞的。好似深情付尽而不得一死,但某种意义上,功德圆满,余生转而变得淡泊优雅。王疏月见那游鱼绕过落花,鱼尾摆动的那份从容,像极了她的母亲。

紫禁城实则是一处既浓情又寡情的地方。一切得看人的性子,尤其是女人的性子,除此之外,或许也得看女人在那一段年华之中。

她尚在大好年华。

时光虽然仍然一往无前地在大把大把地消弭,但还不至于伤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