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大后-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会从学校赶回来。

雪粒镇没有高中,所以三年前纪寒灯去了分贝县读书,一直住校。

他即将高考,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她本不想让父母的事影响他。

虽然许茕茕并没有经历过高考,但中考时也一度紧张到发高烧,直接烧去了中专,现在的纪寒灯肯定比当年的她更加焦虑。

可他还是回来了。

来得极其匆忙,连行李和钥匙都没带。

许茕茕张口想训斥他,但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纪寒灯靠过来,一米八的身子伛偻着,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肩膀上。

少年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浸湿了女人的丧服。

小孩子似乎比大人更有韧性,更容易忍受贫穷苦难和意外。没有玩具的时候,在院子里堆雪人也可以很开心,到手的糖果没了,哭一场也就没事了。可是大人不行,当大人希望破灭的时候,脑中的第一念头,就只想去死。

许茕茕叹了口气,懊恼自己刚才居然一时脑抽生出了寻死的念头,忘了世上还有个纪寒灯。

忘了,他也是她的家人。

纪晖和金晓慧早已出狱,一开始纪寒灯还会认真收拾好行李,随时等爸爸妈妈过来接他回家,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夫妻俩始终没有出现。除了每到年底金晓慧都会往赵静文卡上打五千块钱,再无其他消息。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懒得打。

纪寒灯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不想成为许家人的拖累。这十年,赵静文夫妇从未亏待他,在最贫困的时刻都没有想过抛下他。为了报答他们,纪寒灯无数次偷跑出去打工,又无数次被许茕茕揪着耳朵拎回家。

“雇用童工是违法的知道吗?等你长大之后再来报答我们也不迟!”

于是,纪寒灯每一天都在迫切地渴望长大。

不仅是想要报答许江和赵静文,也是想要跟上许茕茕的步伐。

许茕茕比他大了六岁,自然而然地,也比他提前长大,提前进入社会。当她已经早早开始工作赚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却还停留在校园,每天背书,做题,考试,被她视作小孩子。

这让他惶恐又焦虑。

就好像,她在越走越远,而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她的背影。

当纪寒灯终于熬到十八岁,成为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在本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报答计划,准备逐条实现时,最终等来的,却是赵静文夫妇遇害的消息。

他们一生良善,最终死在梦想实现之前,死在苦尽甘来里的苦。

原来,人在受尽磋磨之后,随之而来,只会是更大的磋磨。

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选中了许江和赵静文?

纪寒灯将头埋在许茕茕肩上,身体摇摇欲坠地发着颤。

许茕茕任由他靠着,掌心抚上他的后背,摸到了硌手的脊椎骨,纪寒灯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开始迅速长高,但身上始终没多少肉,他的少白头在升高三后愈发严重,同龄人的头发乌黑发亮,朝气十足,只有他顶着一头病里病气的灰,看上去比小时候还要脆弱单薄。

这是许茕茕第一次看见纪寒灯哭,哪怕是被同学欺凌、被父母抛弃的时候,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从此,他只有她了。她心想。

许茕茕转身拿了条毛巾,仰起头,轻柔地擦去纪寒灯脸上的泪痕,从眼角细细擦到下巴,在他止住泪的那一刻,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了那个无名女尸,十年前的许茕茕,对于镇上发生凶杀案,只觉得稀奇又惊叹,等新鲜劲过了,便回归到了事不关己的状态,反正那是别人家的事,反正死的是陌生人。

如今,当她自己成为凶杀案被害者的家属,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刻骨之痛。

五脏六腑都被浸透在油锅里的痛。

她甚至都还没和爸爸妈妈一起拍过全家福。

他们活了四十几年,最终留在世上的影像,竟然只有身份证照片。

当她以后思念爸爸妈妈,就只能对着那两张多年前拍的老证件照。

许茕茕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硬撑着,此刻一切理智轰然崩塌,只剩下不甘的,委屈的,汹涌无尽的泪。

她好恨。

恨老天,恨杀人犯,恨全世界。

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为什么那天没有阻止他们去银行取钱?为什么没有劝他们用汇款交首付?他们贫穷,愚昧,没见识,可她呢?她作为女儿为什么没能帮他们规避风险?为什么非要吵着买房?

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可怜的,无望的,心如死灰的受害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幸存下来的自己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