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忆流年高楼一夕倾(第3/6页)

爹爹抢过王五的长刀,抡圆挥了两下,便将我和哥哥的脚镣砍断。他将我们往前猛地一推:“愣着干什么,走,走啊!”

哥哥脸上的血和泪混作一起。他狠狠地一抹脸,想要冲回去,但爹爹一转身,挡住朝我们冲来的兵痞,回头大喝:“走!”

数把尖刀刺穿了爹爹的脊背,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

“爹!”哥哥满脸是泪,遥遥地朝爹爹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拉着我朝密林深处奔去。

逃跑的过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哥哥后来才告诉我,当时的我,双目空洞,嘴里喃喃喊着两个字,爹爹。

恢复神智的时候,七月的上弦月挂在中天,洒下的清辉落了哥哥一身。他伏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腰上、腿上的伤口开始冒脓,发出一股恶臭。

我知道那叫伤口发炎,如果在此时不幸染上了风寒,便会转化为破伤风。此病凶险万分,可以夺人性命。

两个人逃走时横冲直撞,竟然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南诏的都城。我将哥哥的手臂挎在肩膀上,随着难民一起涌进城里。走入那个巨大城门的时候,我抬眼看到城门上有两个烫金大字,安康。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哥哥能够如这两个字所佑,能够安好健康。

哥哥是如何渡过难关的,我到后来也不知道。因为进入安康城,我便被一个牙人盯上了。

牙人(注:牙人是指旧时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从中撮合,以获取佣金的人)是一个年届五十的老头。他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轻轻地放在我手里,朝晕倒在地上的哥哥努努嘴,温声问我道:“他怎么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唇齿不清地说:“他病了,我要挣钱给他看病。”

“跟我走,你能吃到很多包子,还能给哥哥看病。”牙人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说,“真稀罕,长得这么俊,耳朵上还有两个耳洞,一定是你娘疼你,怕你养不活,将你当女孩养。”

我没吭声,将一块包子撕下,塞进哥哥嘴里。牙人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干脆扯起我的手:“跟我走吧。”

经历过家族落败,被兵痞欺负的事情,我变得坚韧,变得警惕。我不是没有看出牙人的动机,但是我必须跟他走。

因为我必须赚到一笔钱,给哥哥买药看病,等他好起来之后,还要用那笔钱在这个城市里安顿下来,隐姓埋名,卑微地活着。

我一路上要这要那,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也不停下。牙人若有不满,我就哭闹,他只好掏钱给我买好吃的。

还有百步远,就到安康的妓院了。我遥遥地看到招摇的女子穿着香艳的衣裳,倚门而立,朝街上的行人勾起她们柔软的手指,企图用最快的速度谈成一笔肮脏的交易。

我吧嗒着嘴巴,对牙人说:“我还想吃包子,两个。”

再走百余步,他就可以将我卖到一个好价钱,所以牙人很爽快地给我买了两个包子。我笑呵呵地将其中一个包子递给牙人:“你对我这么好,你也吃一个吧。”

他被我缠了这么久,也饿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包子吞下。

我冷冷地笑了。就在刚才,我偷偷地将一枚丸药按进了包子皮里。

牙人倒地的时候,大睁着双眼,朝我伸来的手很粗糙。我灵巧地往后一退,于是他的指尖只是无力地划过我的脸颊。

微微的疼,像爹爹的胡须宠溺地在我脸上蹭。

那枚丸药不是特毒的毒药,但至少能将人致残。牙人只剩一口气,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大喘着气躺在地上。我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写了“卖身葬父”四个大字,然后伏在牙人身上嚎啕大哭:“爹爹,爹爹……”

起初是假哭,后来我是真的无法掩盖悲伤。我想起母亲和爹爹幸福地相视一笑的情景,想起母亲给爹爹准备笋丝下酒菜时含笑的嘴角,想起哥哥满身是血地护在我身前。一切一切,都回不来了。

求你们,买了我吧!我穿着粗糙的葛衣,跪在地上向那些人苦苦哀求。可是精致的丝质鞋履,并未为此而停留。

突然人们开始惊慌起来,纷纷避向道路两边。我抓紧衣角,紧张地抬头望街头看。华丽的仪仗,威严的队列,全都将一顶精致的轿子拥在中央。

轿子停了,一个人掀帘而出。

那个人就是江朝曦。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阴鸷,震慑人心。

有年纪不大的小仆人伏在地上。他神色不改,踏着小仆人的脊背款步下轿,朝我信步走来。

腰间兰草形的玉,脚上绛紫云绣的靴,身上月色素锦滚金边的袍,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的身份尊贵。

他蹲下来,问:“你要卖身葬父?”

我漠然扫了牙人一眼,点了点头,接着目光便落在他手中鼓鼓囊囊的锦囊上,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