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6/7页)

她是选错过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卫觎面色复又和缓,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点递去。簪缨双手捧拢接过,酝酿了一阵,奓着胆子道:“但是这件事,我想自己来,不想假手于人。小舅舅,可以吗?”

卫觎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摆,懒声反问,“不用我,用王家?”

簪缨口中含糊一噎,对于小舅舅能轻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几乎要渐渐习惯了,说是的,“听说王氏与庾氏有旧怨。”

卫觎问:“那你可知王庾为何结怨?”

簪缨道:“因王家不愿太子临政。”

卫觎又问:“王家为何不愿太子临政?”

簪缨:“因为他们夙有旧怨……”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不像话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卫觎望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淡笑,随口拣几句与她听:“王氏,世世相国,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国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亲。只因当年南渡时,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几支留在了祸乱的洛阳,却也凭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乱世扎稳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习中原风俗文化,欲统治羁留北方的大批汉人不生异心,便要用汉人的名门世家。民间有句话,王与帝,共天下,由来于此。”

从未有人与簪缨讲过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焕登基后的那场大乱,不由认真聆听。

“所谓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愿太子临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

簪缨正努力消化着方才之言,闻言微微吃惊:“我?”

卫觎点头,“太子母家无势,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财势。

唐家经营遍布三吴与荆豫湘淮几州,远达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盘根错节,混杂其中。从大晋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统治寒人,贵族凌驾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财富与人脉冲击世家门阀,对于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场本末倒置的灾难。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过来打压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临大敌,用尽一切办法也要防范这一日的到来。”

他的这番言论,如同在簪缨狭窄的世界里破开了一扇窗,簪缨震惊于阶级倾轧的复杂,也透过这扇窗,第一次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远光。

她如今对此却还不甚了了。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细声道:“所以我退婚,王家乐见其成。此后太子再无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将太子视为威胁……所以我与宫中之后如何拉扯,王氏都会袖手旁观?”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训。”卫觎慢慢地告诉她,“王氏不会甘冒无用的风险,也不会放弃隐含的机会。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过来用你。”

簪缨心中一凛,又有些警觉,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还未意识到,脱离宫廷,独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将成为京城里最大的一块肥肉。

见女孩儿思索得眉头紧锁,卫觎又道:“其实用王家不是无法,你——”

“小舅舅先别说。”簪缨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风,声音诚恳,“让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来请教。”

她语气有些紧张,好像卫觎是学堂里的先生,给她布下了一道无形而重大的课业,足以引起她认真对待。

卫觎与那双眼眸对视,慢慢道声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时。”

簪缨本没觉得困倦,经此一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摇头说不,托着掌心撑起软软的面颊,“我不困,小舅舅,你讲得真好……能再给我说说我阿父阿母的事么,他们的性情,都是怎样的?我小时候听说,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捂着嘴压低声:“阿父当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抢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吗?”

她一到卫觎面前,便好像全无隐瞒,这种换作他人决不可能吐露的话语,对他说起,却似乎是不碍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话,也许她与李景焕正是前者,而与卫家小舅舅,却是后者吧。

卫觎看着她这仓鼠模样,失笑,“你都是听谁嚼的这些舌……”

对面人影一晃,簪缨耷着头直坠了下去。

卫觎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脸颊与木案之间。

带着温热的柔腻触感,在他掌中化开,生茧之处,微微发痒。

“阿奴?”

簪缨无应声,不一时,传来匀静的呼吸声。她竟就如此睡着了。

卫觎静了静,看着女孩在灯下天真没有防备的睡颜,没多犹豫,右掌托着她的脑袋不动,左手撑案一跃过去,就势轻揽簪缨入怀,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蕴珠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