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3/5页)

那对伉俪,甚至一个葬在北朝的异土,一个丧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身后唯一的女儿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瘗的衣冠冢。

“遗腹子”这三个字,是拿来扎谁的心?

“阿缨。”

“阿缨……”

“则安!”

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不知谁懊悔失言,又有谁想开口安慰。

簪缨掐着掌心,将所有情绪都掩在澹静的眼睛里,她对傅妆雪说话时有多平静,听见傅则安的话后便有多平静。

仿佛对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绪,都是挥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问,“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傅则安怔住,不安道:“阿缨,你叫我什么?”

“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她的声音那么软,许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嗓子开始发哑,把问题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傅则安心想簪缨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华林园摔簪立誓之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则安于公于私,都是不愿簪缨失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并非不盼着阿缨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缨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真心望着她好。

只不过因这几日簪缨性情大变

,他无法适应,这才失态起了冲突。

傅则安告诉自己该多点耐心,于是缓和下眉眼,温和道:“阿缨,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万莫与大兄计较。对天立誓,虽古来已有,却是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阿缨便忘了昨日之事,与殿下回宫去,谁也不敢编派你什么。假有非议,为兄必替你……”

“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