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采桑子(四)(第2/2页)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