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临水而建的凉亭四面来风,葱郁的竹影透过半卷着的细蔑卷帘投映在里边的地砖上,点点日光碎落在对弈的那人垂落的衣摆间,锦缎的暗纹便也淌起了流光。

蝉鸣声躁,铺满莲叶的湖面上,时不时有一尾锦鲤跃起,衔住一片怒放的莲花瓣,又坠入水中,激起三千清波。

谢征结着暗痂的长指捻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对面的白子便一下子被围堵殆尽。

谢忠举着白子望了半天,再寻不到一处落子点,终是无奈失笑:“侯爷棋艺又精进了,属下自愧不如。”

坐于他对面的人并未束发,因身上鞭痕和裂开的刀伤未愈,里边着了单衣后,只松松披了一件外袍,俊美的脸上还带着丝丝病气的苍白,喉间窜上一股痒意,他掩唇低咳两声,说:“熟能生巧。”

反复开裂的刀伤加上那一百零八鞭,谢征足足在床上趴了三日才能下地。

大夫前来治伤时,都直摇头,连声说他后背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换了寻常人,疼都能活活疼死。

但谢征许是常年征战,在沙场上磨炼出的意志,除了体力不支,不管多疼,他都晕不过去。

大夫用镊子一点点扯出他深陷进伤口里的碎布时,他也是清醒的,只是全程都没吭一声,清理完伤口,因忍痛而渗出的冷汗都沾湿了身下床褥。

大夫临走前,说他这一身伤,怕是得趴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地,但他只养了三日的伤便能自己下地了。

谢忠以为他急着要回去,是因他养伤第一日,公孙鄞差人送来的消息——宫里的太监带着封赏和一道圣旨去了康城,公孙鄞借口他巡视边防去了,那太监便候在了康城。

他道:“巡边多则数月,少也要一月,有公孙先生暂且稳着宫里来的人,侯爷将身上的伤养好再回去不迟。”

谢征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篓里,凤眼半垂,意兴阑珊的模样,他说:“小皇帝的一道圣旨,本侯还没放在眼里。”

谢忠想了想,问:“是因崇州局势的变化?”

“长信王一死,攻破崇州便是早晚的事,但贺敬元突然重伤,朝中临阵换了主将,蓟州军中的军心溃散,只怕不比崇州城内的反贼好上多少。这一出,倒不知真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魏严的意思。”

谢征反问,“忠叔觉着,贺敬元退下来后,魏严身边还有谁能替他接管蓟州兵权?”

谢忠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怕是没人了。其子魏宣空有勇而无谋,眼下蓟州和崇州的兵权,是李、魏两党必争的一块肥肉,魏严不会心大到把冲动易受人挑唆的魏宣放到崇州战场去。皇帝升了唐培义作主将,唐培义虽是贺敬元一手提拔起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纯臣,蓟州兵权在唐培义手上,想来皇帝也放心。”

谢征说:“崇州若破,蓟州和崇州两地的兵权,不归李党,也会落回小皇帝手中。魏严要想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块肥肉不被旁人叼走,就只能让崇州的战局继续僵持下去,慢慢耗着,李家还有个李怀安在崇州当监军,总能抓到李家的错处的。”

谢忠一惊:“侯爷的意思是,只怕魏严又会效仿之前对您和贺敬元都做过事的,故意在战场上出什么纰漏,以此来给李党或唐培义定罪,慢慢拿回对蓟州兵权的控制权?”

谢征却摇头:“同样的伎俩,魏严不会用第三次。况且,我们能推出魏严的破局之法,李家养的那些谋士也不是吃白饭的,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到,随元淮便是当初东宫大火里逃出生天的皇长孙,眼下又已跟李太傅一党结盟,崇州早已是李家囊中之物,他们为了再无后顾之忧,兴许还会设套,故意引魏严去钻。”

谢征说到此处顿了顿,眼神已一寸寸冷了下来:“要给魏严把罪定死,就必须让百官和万民都震怒,忠叔你说,能让天下人震怒的,是什么?”

谢忠思索一番后,惊骇道:“那只能是魏严勾结反贼,残害忠良。要想此事闹大,死的人必须足够多……”

谢忠已经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只道:“李太傅应当还不至于胆大至此……”

谢征说:“他们若只是在朝堂上斗个你死我活,蓟、崇二州我拱手让人都无妨。他们若想用底下万千士卒的性命去构陷一桩千古大案夺权,我还不如把兵权收入囊中。”

“反正……迟早都还得同他们撕咬一番的。”

谢忠听了,面上却有几分淡淡的欣慰,“侯爷深明大义,不堕谢氏风骨,将军泉下若有知,也会以侯爷为傲的。”

谢征不答,只稍稍往后坐了几分,墨发披散了满肩,在一片翠竹的浓阴里,望着水榭外的景致道:“当年忠叔若是晚些离开京城,在我母亲故后带我回徽州就好了。”

没有认贼作父的那十余载,他心底兴许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