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乐章II(第3/19页)

正是因为他的反应太平静,她才感到更加担心。所以,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睡觉。为了提神,她借着冰冷的月光在纸上作曲。

这是她第二次在医院作曲。这一回在VIP病房里,条件比上次好很多,但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在这个被死亡覆盖的夜,庭院里的月季也长满了铁锈,医院白色的楼房在悄然腐烂。哪怕有无数摇摇欲坠的生命向上帝祷告,死神之镰也在不停夺走哭诉的灵魂。肩上有千斤重的双手死沉沉的圧着她,浸了血与黑色的悲伤记忆就像病毒一样蚕食着她。看着苍白的手指在纸上舞动,她感到了哪怕披上厚羽也无法抵挡的极寒,感到生命变成被斩断的野草,被脆弱地堆积在栏杆里。这一刻,呼吸是灰烬,花开是碎裂,温暖带着窒息,寒冷凝结心跳。

写了两页,她发现曲风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她会写出的伤口。但又想想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产物,就没怎么修改,把它一气呵成地写完了。

真正令裴曲开口说话的是白日的下午。这一回他们照常路过了镜子,但他没有多往里面看一眼,反倒是在走廊上,他们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家属。这是裴曲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在只有一米多一点的高度中,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那些人从高自己几十公分处低头望着自己,眼神也与过往完全不同。当海洛因与麻醉远离了他的身体,理智渐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余生还剩下了什么。他想佯装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但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目光都会在他空荡荡的裤腿和袖子上停一下。而他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是一个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

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耳朵里像装了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要求尽快回到病房。姐姐蹲在他面前和他讲话的样子,更令他感到肝肠寸断。他甚至不忍去面对自己的腿,只是闭着眼睛,眼眶温润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看见我变成这样,你不觉得比死了还悲惨吗?”

透过蒙眬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眶也饱含泪水。可她比他决绝多了,只是几近残酷地回应道:“如果你死了,裴曲就不再存在了。但只要你活着,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你也依然是你。所以,如果再做傻事,就算只剩了一根手指,我也会拼尽一切救活你。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受,甚至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你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死透。”

“你……”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疼得浑身发抖,“你真可怕。你要我这样过一辈子吗?我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了,你总要结婚……”

“小曲,我会照顾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没有丝毫动摇。

裴曲怔怔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裴诗远没有表现得那样强韧。这段时间,她的病情毫无好转,体质反而越来越虚,与他这次的对话更是令她觉得躯体难受极了。离开裴曲的病房后,夏承司想要安慰她,她却离他远远的,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医院里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她走在前面,却能清楚地辨认出人群中他的脚步声。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没有减少。曾经在他们之间,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但现在,却要逼迫彼此成为两个陌生人。

后来,他大步走过来,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并排而行:“你的巡回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那你先回去准备。小曲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没事,我有时间。”

“去准备。小曲也是我弟弟,所以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当她再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流苏般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脑中瞬间浮现了无数次坐在他怀里玩弄他睫毛的记忆。

“不必这样提防。我已经想通了,我最终会和别人结婚。”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或朋友。”

这种感觉,大概是比起朋友更像陌生人,比起陌生人更像朋友。那些过去爱过的,恨过的,坚持着放不下的,流泪放下的,都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人。

她最终听了他的话,回去为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她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是小提琴家,而不是运动员,一边服用着进口提神的强效药,一边到各个城市演出,她的表演虽说不上举世无双,但是也得到了不错的反响。长达一个半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后,她在入围的几个音乐大奖中获得两个奖项,但是她也无心去领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回到旧居整理裴曲换洗的衣物,打算带着它们一起去医院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