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第3/4页)

“那些姑娘、男人都是周边村镇里来的,正儿八经有户有籍,各个容貌清丽、出身农门小户,家里爹娘不成器,但也远远没到揭不开锅,仅仅是欠了几分世面——两身漂亮衣裳、一辆牛车,就会被人哄进圃田泽,鉴花会上,端端茶倒倒水,见过那条河上流金洒银什么样,就再不愿走了。”

“萧太师离京一个月里,门庭寥落的圃田泽,各家妓馆就填了个满。”

唐荼荼深深唤了口气,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浅薄得几乎说不出口。

“也许是她们没读书,没受教化……要读书,上过学,学了道理就会好一些……”

晏少昰看着她。

有时他温柔的,想把这傻姑娘双眼遮起来,双耳捂住,身边派上婢女、派上影卫看着,好把妖魔鬼怪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都别出现在她眼前。

但行动上,他又总是忍不住地,一层一层剥开真相,好叫她看清楚更多东西。

“人之骨气,不是靠几本书涨的。”

晏少昰徐徐说:“大城镇里都有孤幼院,里边收容的都是打小被丢在街上的弃儿,眼盲、耳聋、跛腿,天生缺手少脚的也有,百姓捡着了,就往孤幼院送,朝廷和各地的义商掏钱养着,供口饭罢了,偶尔才会有读书人去教几个字,也没念过什么书。”

“等七八岁长出个模样了,那些生不出孩子的贫门夫妻,会来孤幼院抱一个走,抱走的多是男童,虽然是天残,好歹也能承续家业。”

“留下的女孩们养到十六,就要离开孤幼院,自己出去讨生活了。”

十六……半大孩子,还是残疾。

唐荼荼提得紧紧的心,在他的下一句话里落下来。

“这些天残女,街边支个布摊卖小面卖豆腐的有,进食肆沽酒的有,入绣坊织布缝衣的有,拉车扫粪的也有,却几无一人入娼门。”

他慢慢的,又拣了一个故事给她讲。

“草原上有一种小畜叫鼠兔,好打洞。远远望是一片好草,底下能藏千八百个洞,跑马时会跘马脚,不光会折断马腿,士兵稍有不慎,从马背跌下去送了命也是常事。”

“那里的青壮年都在练兵打仗,填洞的都是女人,年幼的七八岁,年长的半截黄土没身。一到大战前,遍地都能看到蹒跚的妇人,她们要和好黄泥,跪趴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把那些洞抹平,好叫将士们能稳稳地踏过草原。”

“赤城里有一座跪女祠,敬的就是这些女人,她们填洞坏了腰骨,死时常常盘曲着,棺材是个正正方方的盒——你说,她们苦不苦?军中出钱招营妓时,定的月钱够她们吃一年的,怎也没一人愿意来?”

二殿下不算讲故事的好手,可他是行过军的,粗糙几句话,荒凉的戈壁草原都叫他拽到了眼前,唐荼荼光是听着方形的棺材盒,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阁廊上风大,晏少昰展开薄披,往她身上搭了搭。

“我知世上女子本弱,当多加怜悯。但天下有无数女人都在挺着腰板活,那些白身做妓的……”

他没说后半句,没戳碎唐荼荼那点玻璃花似的、经不起摔打的慈悲心。

晏少昰偏过脸,又摸了摸这颗坚硬的后脑勺。

她要开工厂了,真好,她要帮那些疍户安家,也好,大仁守心,成事于行,隐隐能看到老师的影子了。

萧太师自四十岁以后,一直被百官戏称为“苦太师”,祖父和父皇也爱这么喊他,因为他面相太苦了,眉头成了个死结,脸颊两边的褶纹深得想笑也牵不起嘴角来。

别人都说他活了八十来岁,寿终正寝,是喜丧。

晏少昰却总觉得,老师那是耗干了心血,一辈子没轻快过两天,年轻时想游历名山大川,拴在朝堂上不得动弹,老了一身病回了江南,隔年人就走了。

这傻丫头,可不能活那么苦。

海风把他的声音吹成缕。

“晓晓,你是心善的姑娘,但你总得知道,世上生来有恶种,有畜牲,更有背上缺了根脊梁骨的废物,遇上那些人,你救不了他们的,好言难劝送死的鬼,不必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多费精神,能帮的,抬手帮一把,别让他们拴死你。”

“你只需抬着头,坦坦荡荡地往前走,叫那些废物看看你怎么走,想跟上你的,自会跟上来。”

唐荼荼叫他说得,一颗心打了卷,又心酸又难过,认死理地咬牙哼哼。

“等我有钱了,我就全天下开学校,开新式学校,开女中学,开女大学,开师范、开理工、开军校,义务教育,免费发书,管它什么恶种,什么没骨气的废物,先捆在教室里念十年书,还干坏事的扔到你那刑部受教育去。”

晏少昰笑着说:“好。”

“等我有势了,我先把全天下的妓院关了,管它什么被逼为娼的、还是贪慕权贵的,通通抓到学校念书去……顶多十年,你就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