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第2/3页)

初时磨合得并不好。

年掌柜说得对,从匠人到文士,还有工部的、詹事府的官员都不服她,这种“不服”不是成心与你对着干,而是心有质疑——匠人建楼造阁自有一套流程,熟于手熟于心,可古今工程建筑的细节天差地别,总有匠人质疑“这一步累赘了,那一步俭省了”,抱着图纸来问她是不是画错了。

唐荼荼一一耐心解释,也没能把大伙的质疑打消,匠人半信半疑地瞅瞅她,与别的同行商量图纸去了。

一上午,唐荼荼解释得口干舌燥,许多问题,她甚至解释不来。

即便她揣着一肚子专业知识,有一套周密的公式能精确计算支座的承载力、钢架结构内部的剪力分布,计算压力、张力、风力、地震力,把不同受力荷载全算过一遍又一遍。

这些公式全是科技时代创造的宝贵财富,尽管当下,初始数据不那么充足,她一个人计算多少会存在误差,却总比这时代匠人全靠祖辈经验的建筑理念要强,强许多。

在京城时,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唐荼荼看见一座分析一座。

从皇宫分析到兴庆宫,从东西市分析到京兆府衙,坊间的酒楼民居也是看见一座盯一座。

说盛朝的建筑匠靠经验,因为几千年技艺传承至今,每一个榫卯扣儿、每一片瓦、每一个檐角,匠人都知道该如何做,前人经验存积在他们肚子里,照模画样,手熟生巧——像九层宝塔每层的高,六角亭每个角的尺寸,宫殿面阔进深,廊柱几根,上下直径差几余,匠人们心里都有数。

但他们没有严苛的精度指标,垂个小铁球晃晃荡荡测个高;角尺架在手臂上一比划,测个角。

截棉绳测长度的匠人都算是讲究的,唐荼荼坐这儿看了一上午,看见许多匠人连绳都没准备,是靠丈步测长度的,迈开腿哗哗一通走,就潦草地画定了中轴线。

他们无所顾忌,因为祖祖辈辈都没顾忌过这种小事,因为任何能立得起来的建筑、任何建材本身都有安全余量,非飓风刮不倒,非洪涝冲不垮。

无名氏随手搭的茅草屋,歪斜成那鬼样子,也能遮风挡雨好几年,遑论一砖一瓦都高级的宫殿。

只需对照着《营造法式》,长几尺宽几尺,高几举,翘几分,粗略一测就出不了差池。

30米长的单边,仅靠目力是看不出误差的,可哪怕是5厘米的误差,这边差5厘米,那边差5厘米,放到大型工程里就要命,一旦失稳,三十米长的墙会倒,几万斤的房顶会轰然砸下。

这不行啊……

唐荼荼望着满地的匠人想:造过宫殿的都这么不讲究么,不应该啊。

昨儿与她相谈甚欢的老先生看他们一群人爬上爬下,拿不定主意,抬手招来一个影卫,笑吟吟唤了声:“小伙子,带我上去瞧瞧。”

唐荼荼忙让人把脚手架上的平台加固,放了把太师椅,影卫背着这位老先生上了脚手架,小心地把人放下。

老先生极目向远望。

“真高啊,这工场最后要盖这么高?”

唐荼荼:“对,东边两丈高,西边三丈高。因为炼铁冶金的炉子都很大,地上还需要铺设轨道,将来如果有条件的话,梁顶上还能架个小天车。”

“天车?是何物?”

“就是横在房顶上的一组轨道,用奇妙的杠杆原理,能轻轻松松吊起重物,方便投料。”

唐荼荼笑得狡黠,成心留钩子,等老先生一句一句地问。

这一讲,又从后晌讲到了傍晚。

老先生见她句句有条理,事事有规章,不是做一步想一步,她连这建筑未来三年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用途都想清楚了。每一个看似累赘多余的构件,都似密密匝匝的锁环一般,环环相扣,牢牢嵌进这个钢铁怪物里,起着独一无二的作用。

“少年多英才啊。”

老先生唏嘘问道:“丫头师承何人?”

唐荼荼肃然一振,特认真地答话,就差站起来敬个礼了:“古今所有杰出的建筑大能,全是我师父!”

老先生愣了愣,哈哈大笑,只当她是不愿讲,也不恼,挥挥手唤了个影卫:“去请左中候大人上来。”

将作监左中候沉着一张脸,攀上脚手架,也在平台上站定了。

老先生轻描淡写道:“叫你的人手好好干活,规规矩矩听姑娘吩咐,别犯轴。姑娘当得起你半年之师,好好看着学罢。”

左中候嘴角一捺,侧首看了看,唐荼荼不顾忌他冷脸,回以甜甜一笑:“老先生言重了,该是我跟伯伯您学才是。”

“嗯。”

左中候吭了声,又默不作声爬下去了。

不过片刻,东边那几十位闲散了一天的匠师终于动了。

唐荼荼敛下眼皮,暗暗嘘口气:可算是能指挥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