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楼上:第二位读者

医院里人来人往,都是众生狼狈相。

缪妙插着兜,胳肢窝底下夹着她的胸片和诊断书,大步流星地从沉闷的人群中穿过,冒雨冲到了门口公交站,正好赶上一辆刚进站的车。

这会儿不是早晚高峰,车上人不多,缪妙找了个角落坐下。对着窗外猫毛似的小雨,她翘起二郎腿,参起了禅。

那马脸的老大夫突然开始对她柔声细语,她就知道这回可能要坏菜,果不其然。

正月里,缪妙带人在冻雨里蹲点,抓砸车盗窃团伙,行动后,T市平安区分局刑侦三队人均喜提一场感冒,缪队最重。

一个礼拜后,被冻雨撂倒的同事们又都活蹦乱跳了,就她还在跟低烧缠绵。

一开始缪妙没当回事,可是半个月过去,她咳嗽更严重了,还发展出了胸背疼痛。前几天早晨,赶着开会水喝急了,她呛出了一口新鲜的血,缪妙意识到了这事不太对。

于是她花了十分钟上网搜索,自行诊断是肺炎,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开消炎药。

谁知医院不认她的“诊断结果”——大夫听了她的诉求,让她快别扯淡了,赶紧体检去。

缪队只好骂骂咧咧地拍片、抽血,在各科室间辗转腾挪,感觉这帮白大褂是吃饱了撑的,折腾病人一溜够,还能看出什么花样来?最后还不是两盒消炎药打发她!

没想到,这回还真就有“意外收获”。

检查结果是肺部有阴影,9mm混合磨玻璃结节,位置凶险,没法做穿刺。大夫略微变了脸色,催她住院做进一步检查。

缪妙自觉天塌了能当被盖,把这事压心里谁也没告诉,回去又上了几天班,直到忙完手头的事,才悠悠然地抽时间出来做了个加强CT。

方才加强CT的结果也出来了:基本确定是恶性。

大夫让她立刻住院手术,缪妙一言不发地听完医嘱,一摆手,好像敷衍超市的会员卡推销员:“行,谢谢您,我考虑。”

说完,她就潇潇洒洒地站起来走了,心里还事不关己似地琢磨:天还真塌了。

恶性肿瘤——通俗说就是肺癌。

这词可真陌生,缪妙熟悉了一路,到家都没能把这“新标签”贴自己脑门上。

“请病假得走什么流程来着?”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换拖鞋,一边捋着自己后续工作都有什么、一项一项的要托付给谁,又想起忘了问大夫做这手术要住多长时间医院,成功率怎么样,她还能活多久……

“还能活多久”这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某种巨大的、像是要撑爆她胸腔的情绪突然往上涌起,没分辨清那是什么,缪妙就又熟练地用理智盖了下去。

她仿佛全然没感觉到,不理会自己思绪中那“小小”的岔,条分缕析地安排自己的“后事”。

不能慌、不能乱,哪怕血如沸,脑子也要是冷的——她一贯是这样的。

一个人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管不住,那也太难看了,不是废物是什么?

缪妙没告诉太多的人,只跟直属领导和她的副手打了招呼,让他们有心理准备。结果她自己还没怎样,领导和同事好像先崩溃了,排着队地给她打电话。

缪妙只能逐个应付,把上一位试图安慰她的话说给下一位听。说着说着,她还走了神,一边动着嘴,她一边感觉自己像在孤寡远房亲戚追悼会上充“孝子”的,听宾客们面带沉痛地劝她节哀顺变,感觉很诡异,因为她跟死者也不熟。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发烫的手机终于消停了,缪妙点了根烟给自己压惊,放空了片刻。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翻通讯录,停在了一个人那里。

那个人的备注名是“缪小蛙”。

缪妙犹豫了一下点进去,她俩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上礼拜发的。

缪小蛙说:“书本杂费370。”

缪妙没回,直接转了五百过去。

两人的信息往来十分单调,不是转账就是发红包,唯一一条带字的,是一个多月以前缪妙问:“我们单位对面新开了家面包店,好像是网红,不少人排队,吃吗?”

对方回:“不了。”

疏远、冷淡,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缪小蛙是她资助的贫困生……而不是亲妹妹。

缪小蛙比缪妙小十六岁,她俩父母是对活奇葩,一辈子没置下房产,名下只有一辆破车。两口子工作半年旅游半年,业余时间开了个玩具店,进的货都是他俩自己想玩的东西,因此生意惨淡。

生的俩孩子都属于“意外”,来者既然是“不速之客”,养得也就颇为随心所欲——老大起名叫“缪妙”,不细想还像个人名,老二更草率,那二位不知是谁上户口时候“灵机一动”,给起名叫“缪蛙种子”,小名“小蛙”。

缪小蛙现在长成了个大眼灯,俩眼珠还有点往外凸,八成是让这破名字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