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艳书 上册》(5)(第2/4页)

万漪的两颊腾一下红了,悄然攥紧了手中那一方绸巾。

这其中倒有一段缘故:高级妓院挑选雏妓,非但要女孩面貌姣好、声音动听,也讲求身体绝不可有一丝异味。曾有一人牙子将一美貌少女以西洋的香水熏染后卖了高价,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那少女一出汗,竟是满室狐臭,老鸨再想退货,早寻不到卖主了。因此后来各个班子都要用一条绸巾贴身扎在被相看的女孩腋下,令其行走起坐、说话歌唱,待检验过体态,女孩多已微汗,这时再将绸巾取下来嗅闻,只有汗水清芬者方能中选。而不管中选或落选,这一条绸巾都会作为礼物留赠给女孩。

而被鬻卖为娼的女孩多是贫家女,因此这一条绣花的细绸手巾对她们来说也是生平少见的罕物。万漪正是如此,自得了这一方手巾,珍之又重,总洗得干干净净掖在怀中,每一次拿出来也小心翼翼,生怕落上油污。这时取来为书影擦手,原是善意,怎料佛儿因也经过同样的甄选过程,故认得这手巾上一式一样的花色,竟讥讽她拿捆扎过自己腋下的绸巾为别人擦手,倒显得她极不知礼了。

急窘之下,万漪也不知该如何回嘴,只红着脸一个劲儿把那手巾往怀里塞回。倒是书影原两眼空空地想心事,忽听得其他两人为自己起了争端,便蹙起了眉结,严声对佛儿说:“子曰:‘直而无礼则绞。’先不论你说了些什么话,只这样一味蛮横,足见是一个尖酸刻薄之人。”

佛儿的眼神既像是冰块,又像是一点就着的火药,“什么‘子曰诗云’?我可不吃你这套!你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一个破落户再敢拿这种教训下人的口气对我讲话,我扬扬手就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你!”书影大病一场,消瘦了不少,这时抖颤着身子往起一挣,仿似是疾风中的细草。

万漪忙扶着她在铺边坐倒,“才好些,别动气。”

佛儿的眼中掠过了极度的反感,“可真会护主,巴儿狗似的,怨不得妈妈给你取了个狗名儿。得了,外头清清爽爽一个好月亮,我做什么在这里瞧你们腻腻歪歪的?”还不待那一边说什么,她已一阵风地卷出去。

外头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院中的一丛矮竹、一架藤篱。佛儿在篱边立住脚,仍旧把手里的月饼一口口啃着,慢慢地,就有一股潮湿而咸涩的滋味混入她嘴里的玫瑰花香。佛儿抬起手,拿手背在两颊恶狠狠抹一把。她明白自己在其他人眼里头一定活像只刺猬,那只是因为她不能不去想往事,而只要一想起,就会有一支又一支的利箭从往事里向她射过来。她已数不清身上扎满了多少支凝结着血迹的毒箭,她拔不掉它们——没人能拔掉它们。她想,她一辈子都只能带着这些箭、这满身的刺活下去。

佛儿仰头望月,银蟾亮,玉漏长。

圆月的余光落进了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万漪的脸儿明灭不定,低声嗫嚅着:“书影小姐,她才说的是什么,什么‘狗名儿’?我怎么不懂?”

卧病这一段,书影额前的刘海已长长地垂盖至眉尖,她用手掠了掠几缕碎发道:“你名字里那个‘漪’含有一个‘犬’字在内,所以她这么拐着弯贬损你。她专爱阴阳怪气,你不用理她。”她对万漪挤出了一个微笑,指了指外间的大盘,“我还在热丧之中,过不得节,你不用理我,只管自己吃饼赏月。”

万漪却把头摇一摇,“我也不吃月饼、不过中秋的。”

“那却又为何?听说你家中并不宽裕,想必也不能常常吃到可口的点心,想吃尽管吃,无须顾忌我。”话已出口,书影才自觉不妥,见万漪也是一脸的尴尬,她便叹一口气道,“我说话冒撞了,我的心思不在这里,请你别计较。何苦同一个死人计较?”

万漪心头一冷,扫视着对方的脸,“书影小姐,你这叫什么话?”

书影垂避了目光,睫毛覆着她清瘦的脸颊,似栖睡在寒枝的倦蝶。“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心地纯良之人,也不怕和你实话实说。那姓白的鸨子威胁我,说但凡我给她留下全尸,她就有法子作践我。那么,只需想一个不留全尸的法子,不就好了吗?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思来想去,投水倒是最简单的,可这里外许多看守,哪里容我走到河边去?”

万漪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书影小姐……”

书影笑了声,声音里是满满的自嘲:“我从前最大的难题,不过是给新作的律诗挑一个好韵脚,眼跟前我却得在一百种死法儿里挑一个。可惜我在这上头所知有限,一样样地想过去,竟没有一样能干干净净地不留尸身,只好再缓缓琢磨。也许你晓得什么痛快法子,不妨告诉我,我做鬼也感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