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山河(一)(第2/2页)

他的声音像含着温度,从后追上来,不依不饶的灌入她耳,侵入她神,钻入她体:“阿姊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至少还能再活八十年。”

她喉间微动,汤水润过,声音还是有些哑。轻声答道:“陛下万寿之体,轻言了……萤火岂能挂忧日月,妾蜉蝣之身,寄忧云霄之松,岂不是……杞人忧天。”

“你又说这些话做什么呢?”齐凌叹了口气,幽幽道:“上回你都撕破脸面骂朕骂成那样了,朕若有心处你极刑,莫非会因为这几句好话就改变心意?再说,若朕有万一,你扶太子继位岂不是更好?”

朱晏亭牙间一酸,低头衔住一角被,将心中被他顶上那阵郁郁的血气忍了。咽两口津,令自己声音清明。

“我求之不得呢……”才出口,却哽咽起来,她极为自弃的一闭眼,发现脸上痒痒的,泪水爬虫一样已爬满了脸颊,咬牙道:“我……求之不得你处我极刑,连你这我怀中的冤孽一起。我是被狗啃了……心肝我才会担忧你。”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一下,木架晃动,朱晏亭微微侧过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了白绢上。

修长手掌投出一大块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朱晏亭面上的泪痕晾干了,留下干痒的痕。

她恍然生出外面是一尊石人的错觉。

方有一道比刚才沙哑得多的嗓音响起来:“可我日日担忧阿姊。”

“……”

那边静了很久,又说:“晨起担忧阿姊睡足否,午时担忧阿姊加餐饭否,日落担忧阿姊能欢笑否,粥适否,药苦否,孩儿安好否……自从你离开我,日日如此,日日不绝。”

他声音非常非常轻,中途停了数次,絮絮叨叨的说些茶饭粥食的小事,说得很慢。

朱晏亭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浑身一颤,而后紧紧咬住了嘴唇,泪如雨下。

他身上干陀罗耶香的气味悄悄弥进来,怀中这似乎与父亲没有什么缘分的孩子在这一刻格外的安静,仿佛也珍惜此际的些时片瞬。朱晏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被他影子投着,听见他的声音。

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握着,酸疼交加,难以忍受。

只觉他今日异乎寻常,却又察觉不出是哪里不对。

说是被腹中孩儿险些小产吓坏,又反应太大了些。

她受够这等折磨,手一挥,几案上的汤盏蓦的摔落在地,裂成无数碎瓷,咬牙切齿道:“你便是真的吃错了药,也莫在这与我阴一句、阳一句,你……进来说话。”

那影子巍然如山,一动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用另一句问话,狡猾的搅动了她本就混沌不已的思绪——

“阿姊可否搬回未央宫,令我不再忧心?”

朱晏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但她越是有话想问,越觉得力气都用在了翻涌的思绪里。她大大惊动了胎气,昏迷一日方醒,此刻虽已吊了药汤,气力不继,流泪又耗损太多的精神,不多时便恍惚起来。

她不记得究竟有否答应齐凌,只记得模模糊糊看见他影子穿过屏风,淡淡投落在自己身上,深一痕、浅一痕。

他生意温如软绵,随着他身上的气息逐渐包裹了周身,让她腹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儿感到安全,有了喘息之机。

不知何时沉沉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隔日上午。

屏风撤走了,卧室里亮堂起来。

窗外走过铠甲桀桀的一列人马,似乎防备又比往常更加森严了些,几乎与椒房殿无异了。

屋子里还烧着浓郁的干陀罗耶香,提醒她昨日的事并非是幻梦一场。

鸾刀侍奉了药食,拜倒在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嘴快,险些铸成大错。求殿下惩罚。”

朱晏亭坐起身趿了鞋,走到齐凌昨日坐的地方。

香味怪异的浓重。

砖地被擦拭过,光可鉴人。

她手指放上去,看到自己的倒影。

问鸾刀:“今早擦过地了?平日不是要到晚间才擦吗?”

鸾刀轻声道:“陛下喜洁,昨日席地而坐,昨晚下令奴婢擦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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