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九月底, 皇城的梧桐枝丫光秃,早起窗玻璃上敷满厚霜,室外凛冽的空气已能刺痛喉咙。

朱昀曦想起“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古诗, 预测柳竹秋所处的塞北正是大雪纷飞。

自她离京, 牵肠挂肚就成为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穿衣时挂念她是否会着凉受冻, 吃饭时挂念她是否饥饱均匀, 走路时将自己的影子想象成她,睡觉时祈愿能于梦乡里见面。

太子为女人犯相思病很不像话,他也惊讶自身着迷的程度。

似这般将全幅心思都寄托在某人身上十分危险,当失去成为不可承受的灾难,人生就变成他人指尖上的琉璃盏, 苦乐安危都由对方主宰。

谁叫柳竹秋独一无二呢, 长时间的分别使她的优点似退潮海滩上的贝壳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连相识之初那些曾令他火冒三丈的戏弄都在回忆中镀上闪闪发光的可爱色泽。让他为当时的疾言厉色深深后悔。

他尽职尽责履行储君的义务, 每天向尊长请安, 去各大衙门观政,按时探望妃妾。外人瞧不出异常,只冯如月心细如发,通过他偶尔走神的瞬间觉出心事。

她料定丈夫在想念柳竹秋,因他的忧郁而忧郁, 花数天时间殚精竭虑绘制了一幅柳竹秋的画像送给他。

太子妃长于丹青,这些年练习不辍, 画功比为温霄寒画像时益发精进。将柳竹秋描摹得活灵活现, 似乎一招手她就会从画纸上跳出来。

朱昀曦欢喜异常, 重谢了妻子, 当天取消去马场练习的行程, 坐在书房里对着画像悠然神往, 看得食不知味,痴而忘寝。

第二天早起,内侍禀报:“李尚宫求见。”

朱昀曦听到这老太婆的名字就蹙眉,去年他应李尚宫请求,举荐她的小儿子去行人司①任职。谁知这厮不识好歹,上任后便大肆贪污受贿,日前案发下狱,即将接受锦衣卫判决。

这几天李尚宫不停缠着朱昀曦,求他出面去跟有司说情。

平日她利用职权之便要挟他,频繁索取优待,勒索财物。朱昀曦忌惮皇帝,情愿用肉包子喂狗,破财换清静。

他不在乎钱,却不能不在乎声誉,满朝文武都盯着他,一点小错便动辄得咎,更莫说袒护罪臣了,他但凡敢开这个口就会被弹劾他的奏疏淹没。

不知趣的老乞婆,真当她是我的老姑奶奶,锦衣卫最好早点砍了她儿子的头,省得她再来烦人。

他命内侍回复李尚宫,就说他要进宫陪太后,下午上完课还得去内阁听老先生们议事,一整天都没空接见她。

李尚宫情知儿子罪重,无人通融多半丢命,死活赖上太子。明知他有意躲着也千方百计找理由缠磨,下午领着新调任的尹掌膳来到太子寝殿拜见。听说朱昀曦外出,径直带人去书房等候。

她是皇帝钦派的女官,在东宫说话最有分量,内侍们不敢阻拦,还殷勤地端来好茶细点。

李尚宫倚仗身份,拿朱昀曦的寝殿当小辈的屋子,在书房内随意溜达翻看。

她有检视太子生活状况的权限,旁人莫敢阻拦。这儿摸摸哪儿瞅瞅,走到书案前,见案上放着一幅半卷的画轴,随手掀开来。

那正是冯如月所绘的柳竹秋的肖像画。

李尚宫一眼认出是漱玉山房的傻姑娘春梨,心想太子宠爱此女竟到了画像收藏的地步,私底下一定时常召见,可他并未去过漱玉山房,平日在何处幽会呢?

她觉得这是个把柄,正好拿来胁迫朱昀曦。

就在这时尹掌膳跟了过来,看到画像不禁夸赞:“这是谁画的美人图,着实好看。”

细瞧两眼突然惊呼一声:“哎呀!”

李尚宫见她捂着嘴变貌失色,忙问缘故。

尹掌膳眼珠左右转动,不敢当着其他人启齿。

李尚宫立刻带她离开,来到僻静无人处严厉审问:“你刚才为何那样吃惊?是不是那幅画有蹊跷?”

尹掌膳吞吐避答,立遭恐吓:“你不老实招供我就把你交给宫正司,到时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尹掌膳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处事咋咋呼呼,为人胆小怯懦,经不起吓唬,忙跪地哀求:“李尚宫饶命,奴婢方才无意中认出那画中人,太过惊讶才不慎失仪。”

李尚宫只当她也见过“春梨”,问:“你知道她是谁?”

尹掌膳迟疑点头,磨蹭着吐出一则石破天惊的信息。

“她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大小姐柳竹秋。”

李尚宫乍一听来也险些脚跟不稳,瞪眼催促:“你怎知那是柳竹秋?速速详说,休得隐瞒!”

尹掌膳受逼不过,交代:“去年太后在宫中举办赏花宴,邀请京官家的闺女入宫伴驾,那柳竹秋也应召前来。当日众淑女衣着僭越惹恼太后和皇后娘娘,全靠她大胆求情方得以幸免。奴婢当时正好在场,见她大出风头,对其印象深刻,刚才那幅画又画得那么传神,奴婢便认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