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不同

祝氏一门铮铮铁骨,国之玉脊,遇事不退、庇护弱小仿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品格与责任。

他们血液里那种世代承袭的固执和忠诚为大梁筑起不倒的城墙,抵挡风雪,没有东西可以压弯他们的脊梁,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会死心塌地,追随至死,永不背弃。

千军易得,一士难求。

只可惜,先帝不懂这个道理。

梁徽垂目,忽而发难:“清规可知那宫女是谁。”

祝知宜:“谁?”

梁徽就知道他认不得,偏要温言提醒:“那日在太后和太妃面前为你斟茶的那位。”

彼时祝知宜刚入主中宫,后宫这些老资历们心照不宣先发制人下马威,正是这宫女将滚烫的茶“不慎”浇湿祝知宜的衣襟。

祝知宜倒是纹丝不乱,还在众“长辈”倚老卖老明嘲暗讽梁徽这个“不孝子”时讥唇回护。

第一次有人挡在梁徽面前,旁的人不知道,这位兵不血刃的年轻帝王,不惧皇室夺嫡的血肉残杀和尸骨累累,也无畏朝堂风云的诡谲端疑瞬息万变,唯独怕后宫这群女主子,一个个,都是再厉害不过的角色。

是儿时随母妃迁转与各个嫔妃的宫殿留下阴影。梁徽年幼时久居淫威之下,被这些人磋磨生了心魇。

他母妃没有封位,不配有独立的寝宫,只能住别的妃子侧殿。

小小一隅,寄人篱下。

没有人想和一个令皇室蒙羞的卑贱宫婢牵扯上关系,那些妃子便在皇帝耳旁吹枕边风,说梁徽母妃不祥、刁纵、偷窃,他们母子俩像无人收留的流浪狗,迁了一宫又一宫。

年久失修的偏殿,酷暑时热到能烙鸡蛋,严寒时鹅毛大的雪和刺骨的雨珠从瓦缝中侵入。

年幼的梁徽看着别的皇子公主夏天吃冰镇杨梅荔枝,冬天披鹤氅锦袍,只能舔舔干涸的嘴唇,默默去厨房看着给母妃熬的药,下人过手的他都不放心。

这群在后宫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看不起梁徽这个半路捡漏、根基未稳的新帝,在几次宫宴上百般为难,祝知宜都挡在他面前将那些明嘲暗讽一字一句、义正言辞挡了回去。

若说论理辩道,这天下再也没能有比祝知宜更厉害的了。

梁徽阴郁锋锐的眼看着身旁这一板一眼的人,不知怎的,便柔了下来。

没人为他出过头,走到今日的每一步梁徽全是靠自己,梁徽大抵能知道那宫女在想什么。

祝知宜也不在乎那宫女那日做了太妃的“刽子手”,看了眼梁徽,道:“跟这没关系,是不是她,桂嬤嬤都不应仗势欺人。”

梁徽凝他,并不意外,祝知宜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记仇,不像他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但祝知宜也绝不是特地为了护着谁,只为守着他自己心里信奉的那套道义和规矩。

大到家国天下百姓苍生,小到皇族子弟宫侍下人,皆揽为己任,自以为正义清明,平白惹了一圈春波涟漪,还浑然不觉。他这样是有些可恨的,多情又无情

梁徽看得再清楚不过,祝知宜于那样的场面里挡在他前头也不过是因了那些不合规矩不知尊卑。

梁徽不觉意外,甚至理应如此,又觉一丝莫名不快,道不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清规好风度,以德报怨。”

祝知宜实在摸不清他是赞是讽,淡淡回道:“君庭说是就是吧。”

梁徽从不信奉这一套:“可天下大多非能以德治之。”

祝知宜想了想,不赞成道:“不是不能以德治之,只是不能唯以德治。”

梁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祝知宜跟他家那位古板老太傅如岀一辙,一根筋走到底,吃了灭门抄斩的亏也不愿意放弃青天正道那一套,好似人人都可求正道,事事皆可化清明,若真是这样,那梁徽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他自己又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道不同,不相谋。

一时无话,汉白玉桥覆了雪显得寂寥,宫城红墙青琉璃瓦雪光晶亮,有乌鸦立在干枯的枝头上叫。

桥那头走过来一排人,当头的那位给梁徽和祝知宜请安。

祝知宜极少会摆架子,但这位他没说话,是梁徽应的礼。

沈华衣,三品君仪,仅次于佟瑾这个君妃之下。

但某种层面上来说,他比佟瑾身份更贵重,他是后宫中唯一一个在前朝任职、身负官位的君妃。

大梁国风开放,无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君妃君嫔,有才干者,亦可出仕。

沈华衣是名门公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身后是江淮世家,他的兰台司正是先帝任的。

光这一点祝知宜这个罪臣之后就望尘莫及,若是无十多年前太子一案,祝知宜这会儿也该是朝堂新贵,曾经为民报国之志已化为泡影,使得每次见到沈华衣他都心情复杂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