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第2/3页)

他的住处没有通路,从那里到山下,还需坐半个小时的轿子。令仪赶到家时,已跑得面红耳赤,背心处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佣人见他这么狼狈,都吓了一跳,他也什么都不解释,一径催促佣人去准备汽车。如此火急火燎的,总算在十点左右就赶到了阮公馆。家里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他母亲就坐在园子里,含着笑看身边的几个丫头凑成一堆,牵着一只风筝嬉闹。母亲见到他像是吓了一跳,诧异道:“令仪,你怎么回来了?”令仪道:“我有事要见爸爸,他在家吗?”阮太太皱着眉头,回头朝房子的方向张了一张,迟疑道:“他……”

阮太太在家是娇小姐,嫁到阮家后,仍旧备受丈夫儿子的呵护,连谎都撒不好。令仪一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更加焦急难耐,只抛下一句“我去找他。”也不和母亲道别,匆匆往父亲的书房去。待他上了楼,阮鹤江倒先一步听闻风声,早在起居室里等着,扬声叫住了他,责怪道:“这样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我叫你多在山里住几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令仪停住步子,久久地打量了父亲一阵,没能从阮鹤江脸上找到任何端倪,这才走上前去,说道:“爸爸,家里这些天还好吗?”

阮鹤江道:“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倒关心起我和你母亲来了。我们很好,哪里都好,你要没有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山上去吧。”令仪急道:“可是……我看了报纸,我往燕南运的那些鸦片不是小数目,要是衙门的人追查起来,您准备怎么应付他们?”

提到燕南的事,阮鹤江顿时板起了脸,冷冷道:“这一点麻烦,尚且难不倒我。倒是你,再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只会给我惹更多麻烦。你要一个人在山里过得无聊,就让你母亲找几个你的朋友,陪你一起住几天,再没有多久,事情就能够解决了。”

父亲说来说去,并不告诉他解决的办法,仅是千方百计督促他回山上去。令仪放不下心,待还要问几句,忽闻砰的极响一声从书房传来,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那方向看过去。令仪立时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可置信道:“枪声?爸爸,您的书房怎么会有枪声?”

阮鹤江脸色一变,推开他往书房赶去,走到一半,又回转过身,对令仪喝到:“你别跟过来,快回去!”

令仪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可看见父亲紧张的模样,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陡然从他心中浮起。炎炎夏日,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在父亲前面奔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房间的窗帘全被牢牢拉起,几层厚厚的丝绸帐幕将里面遮蔽得宛如深夜,令仪啪的一声打开电灯,听见父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令仪,你不要进去!”

他终究说得太晚了,灯光乍明,令仪的手仍搭在开关上,人僵硬地立着,宛如被自内而外地掘空了一样,空洞洞地盯着前方。

敬渊坐在他父亲书桌前的椅子上,一手仍握着枪,一手捂住胸前,那是人遭受重创后完全本能的动作。暗红的血几乎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那样多的血,那么悚然的一大片红。敬渊的脸与嘴唇已全无了颜色,看见他后,对方的眼微微地睁大了些,似有些惊讶,又流露出悲哀来。

“敬渊……敬渊!”令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对方身边的,他仓皇地张着两手,根本不敢碰身前的人。等到阮鹤江站在门前,他才一把扶住敬渊的肩,敬渊的身体在发抖,抑或是他自己在发抖,令仪来不及分辨了,对着他父亲喊道:“爸爸,叫医生啊,敬渊中枪了,求你快找医生来!”

他话音未落,已是淌了一脸的急泪,雨点一般打在敬渊的脸上。两人相识以来,敬渊还从未见过他流这样多的眼泪,他唤了他一声,令仪似乎没有听见,仍在哀求他的父亲。敬渊只好用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这个人的手竟比他还要冷。

令仪终于低下头来看他,哽咽道:“敬渊……”他抬手替他死死按住胸前的伤口,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敬渊在疼痛中已变得恍惚了,暗想自己太久没有握过枪,这一下打得不够准。最不幸的是令仪恰在这一刻赶来了,所幸的又是这一枪没有太准,让他还有时间和令仪告别。

好半天,敬渊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怎么来了?”

“你说什么?”令仪没能听清,把耳朵贴上来,靠近他的嘴唇。于是敬渊又讲了一遍,却是感叹的腔调,并不是在发问。令仪看着他,敬渊的目光是近乎于怜悯的,那双含着愁绪的眼睛却已有些涣散了,隔云笼雾一般,朦胧地映出他的影子。

“爸爸!”令仪又唤了一声,若不是抱着敬渊,他恨不得冲过去摇撼阮鹤江:“我求求你,救救敬渊,再晚就来不及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