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闻衍拂袖而去。

这是天子头一次如此勃然大怒,周身气势毫不遮掩,缀霞宫宫人战战兢兢匍匐于地,只能见到天子重重从面前走过,炎热的天,天子衣摆翩飞,宛若寒风冽冽。

等天子离开,宫人们这才回了神,芸香几个跑进殿中,一眼就见到跌坐在地上的钟萃,脸上顿时一变,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姑娘,有没有事,奴婢这就请了太医来。”

钟萃先前凭着满腔的一口气把早就埋在心中的话脱口而出,现在话讲了,气散了,她整个人顿时软作一团,背心汗湿,如同被从水中捞出的一般。

心里话说了出来,钟萃现下又有些后悔。她咬咬嘴,扯住了芸香:“我没事,叫人备水来。”

“姑娘当真没事?”芸香在她身上再三看过,确定钟萃无事,这才叫人去抬水。钟萃因着身孕,无法像其他宫中一般常备上许多冰盆来,常常需要清洗身上的汗滞,宫里也单独为她备上了温水的。

钟萃点点头,轻轻阖上眼,靠在扶栏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也不知如何就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讲了出来。泰伯典故,依照书中所言,先贤是看重德行传位确实不错,但嫡与庶没有区别这番话却是钟萃在狡辩。

古公亶父有三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知三子季历的儿子姬昌有德行,便传位给季历,长子泰伯和次子仲雍避居至吴,亶父死后,泰伯不回,把君位传让为季历,而季历传位给姬昌。

圣人道泰伯品德高尚,百姓不知该用何等言语夸赞他,从而更能彰显泰伯的德行,认为把天下让与贤明君者为大善,只有如此天下才可得到治理。

三哥钟云辉在写这一段注释时还曾写下了另外的观点,他更认同史记中太史公“以避季历”,泰伯若是主动让位,又何须避季历,且还避到当时边缘的莽荒之地,他更认为泰伯是被逼而躲,是为了躲避季历,这才断发纹身。

但无论是主动传位,或是以避季历,季历登位都是在长兄们出逃之后才得,大位这才落到身为三子季历的身上,需长子泰伯礼让,王位传长而非贤,传嫡长而非其他。亶父三子皆为嫡子,出自妻太姜膝下,又被成为贤夫人。

王位之争早已不可考,但自圣人起,便一直遵循的是以嫡长为先。钟萃只拿一部分德行之说开了口,借此道出心中所想,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并非难以理解。陛下身为嫡长子,自小习帝王之术,学圣人言论,遵圣人礼,维护正统嫡长自是没错。全天下的学子们莫不如此。

错的只是她,只她生出了反骨。

这一番言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惊世骇俗,认为违反祖制,认为她野心勃勃,陛下天然便是正统,与她自是不同,哪里听得她诋毁之言的。

水抬了来,芸香轻轻替她擦拭身子,想着陛下今日怒火冲冲而去,忍不住担忧:“姑娘,陛下怎的生了这般大的气,奴婢还是头一回见,早前咱们缀霞宫偏僻,如今隔三岔五就有人过,先前还见人跑回去了,肯定是说陛下在咱们宫里发了话,以后要失宠了。”

缀霞宫恩宠太过,几乎成了宫中头一份,高太后不时的赏赐,前殿传来的赏赐,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第一个送到缀霞宫来,更何况钟萃肚子里还孕育着宫中唯一的子嗣,怎能不打眼的,有心想同缀霞宫交好的恨不得一日来上好几回,或遣了人送了礼来。

钟萃敛了眉,“是我说错话了。”连钟萃自己都没想到这是藏在她心里的话,只是当时随着气氛越发紧迫,反倒是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给脱口而出了来。

两辈子她皆因这个庶女出身而被人瞧不上,看不起,上辈子活得窝窝囊囊,屈辱而死,甚至叫皇子登基后,也曾数次因身份之故被诟病,上辈子她蠢,她认,但现在她读书认字,懂了道理,眼前的界限早已开阔。

她的反骨之心或许早就存在,只生生被世俗压着,被伦理道德压着,最后又被陛下的启蒙书给勾了出来。若是没有陛下那些启蒙书,钟萃或许会把这种想法深埋,连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偏偏陛下给了她启蒙书,又教导她启蒙读书,天子眼界自是不同,何况陛下经过先帝宠信庶子,领兵打仗之事,心性自与旁人不同,他的书上处处可见质疑先贤言论,认为许多世事与如今不同,自该照今时今日因时制宜。

高祖在位时颁布的律令法规,也早就改了不少,由头便是因时制宜,不符合如今形势,连高祖的圣言都如此,先帝在位时的那些条款也早就变了。连这两位都如此,何况是书中那些古板说辞,忍让认命之话,呼风唤雨之能,陛下向来对这些嗤之以鼻,半点不相信。

她受他教导良久,又如何没有受他言行半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