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飞走

宋书华身上层层叠叠套了好几条裙子。他缩在老房子玻璃衣柜的角落,双手抱腿,把脸埋进膝盖。

老房子的暖气已经停了,春天的气温远不到穿裙子的程度,他裸露的手臂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全然感觉不到这十来度的气温,靠着冰凉的玻璃柜,躲在长裙的后边,像是被这些裙衫保护着。

昨晚丈夫粗鲁的进犯让他害怕极了,最恐惧的甚至不是性本身,而是那双扯他衣服的手。

那让他想起他父亲的手,剥光他的衣服,也剥光了他一切。暴露在亮光和别人眼光中的身体,让他像是一只待宰的羊羔,毫无人格尊严,只有羞愤耻辱。

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他仍然能回想起当时无数的细节,他仍活在当初那场噩梦留下的阴影当中。

父亲气疯了,扒了他身上的裙子也没能解气。从大礼堂拖着赤裸的他,途经半个校园,找进了校长办公室。

他想他当时一定很滑稽,除了不穿衣服,他脸上还带着嫦娥娇媚的妆,短发也全部塞进头套里,脚是光的。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看他。有同学认出他来,主动和他招呼,问他干嘛不穿衣服,问他要去哪儿,问抓着他的男人是不是他爸……

半大孩子不像成年人拥有友善的虚伪,议论起来别人也十分明目张胆。他们就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到底怎么了,猜测他干了什么坏事挨了他爸的揍。还有一些好事的男同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直到被他父亲呵斥开。

到了校长室,父亲在里边大发雷霆,他就赤身裸体站在门口,接受来来往往教职工的打量。

自尊心像一个气球,只要扎破了一个洞,不把它封起来,里边的气很快就会漏光。宋书华也一样。刚刚在大礼堂被脱光衣服还恨不得立即死掉,这会儿站在办公室外,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脸上的眼泪结成硬块,也不想再哭。听着里边父亲怒吼,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双手也不再护着胸前,而是垂手扒着后边的墙,手指无聊地扣墙壁斑驳的腻子,一只脚去蹭另一只脚踢翻的指甲,蹭出新的血,也觉不到痛。

接着主导这场表演的舞蹈老师被叫来校长室。

女老师脚步匆匆,很着急,在进门前看到了宋书华。看到心爱的学生这副模样,顿时大惊失色,问他:“你的衣服呢?”

“我的衣服在更衣室,舞蹈服被我爸弄破了……”男孩漠然叙述,小心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一直对他倍加器重和关心的老师,今天肯定让她失望了,“……我会赔的。”

“不是这个……你也别跟这儿站着了,跟我过来。”女老师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去旁边一间空的会议室。而后匆匆离去,很快回来,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套校服和一盒创口贴。

“你暂时穿上这衣服,把脚趾贴一下。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去更衣室把你的衣服拿过来。”

“嗯。”

校服是红蓝相间的运动服,男女款式一样,这件可能是某个女生的,有些短了,幸好他个子瘦,还能穿得上。

穿好衣服,贴好脚趾那一刻,就像气球的破洞被堵住,身体的痛感和心理上极大的痛苦猛然袭来,他又忍不住哭。

老师过了很久才把他衣服拿过来。脸上的急切没有了,看起来十分沮丧。

“快把衣服穿好,你爸爸还在校长室等你。”

男孩怯怯地看着女老师:“张老师……你还好吗?”

“没事。”女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发,勉强笑了笑。

“真的没事吗?”

“老师是大人啊,倒是你……小宋啊,怪老师当初没考虑那么多,真是对不起。”

“没有……没事的。”

后来他知道这位老师并不是没事,不仅被从学校开除了,还被撤销了教师资格。为了平息他父亲的怒火,学校给了宋书华一笔精神赔偿金。

事情尘埃落定后,由于他坚决不再去哪所学校念书,只好办了转学。

有次他在外面一家舞蹈培训室见到了那位女老师,但也只在暗地看了一阵,然后走掉了。他没办法去面对她,她被自己父亲害成这样,他也是始作俑者的一部分,这让他羞愧难当,抬不起头。

而他漫长的心理治疗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伴随着父亲无数的责难和羞辱——

“你怎么这么变态?”

“你看看你的样子,一个男的长成这样,你恶不恶心?”

还有母亲貌似关切的嫌恶——

“多吃点饭,多跟你堂哥堂弟去外边跑一跑,男孩就要壮实点,哪有男孩子跟你一样细胳膊细腿儿的。”

“去外边晒晒太阳,看你这脸,白得跟鬼一样。”

……

也有些大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告诉他父亲,同性恋并不是精神疾病,也没办法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