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事

对于那一天,宁宥当时年幼,记忆中存在许多谬误,长大后与妈妈的回忆对照,才将偏差纠正了过来。

那时她叫崔启真,弟弟叫崔启明,爸爸叫崔浩,妈妈叫宁蕙儿。

正常日子里,妈妈每天早早起来上街买菜。等妈妈回来,爸爸正好捅旺了煤球炉,催俩小孩起床。妈妈做了早饭先吃好,穿越半个城市去上班。爸爸煎药的当儿,宁宥带着弟弟洗漱吃饭,再送弟弟去幼儿园,她自己上小学。

就是这一天,崔浩晚上有心事睡不着,翻来覆去便盗汗了,更加睡不好。早上宁蕙儿起床时,他也醒了,可稍微赖了一下床便又睡了过去。等宁蕙儿买菜回来,见老的小的都还蒙头大睡,一下子火大了,可又担心吵架被孩子听见不好,便隔着被子狠狠捶了崔浩两拳头。

崔浩好不容易才睡着,梦里他健康美好,却被生生捶醒,一醒来,千头万绪的烦恼事又一拥而上塞满了脑子。他一怒之下,腾地钻出被窝,只穿着单衣,也不怕冷,脱口而出:“我下岗了,以后不会赚钱了,让我死好了!”

“你还有理了?!快起来。”宁蕙儿全没好气,又不能发作,只好咬紧牙关,伸出长满冻疮、胡萝卜一样的手,扳起丈夫瘦弱的肩膀狠狠摇晃两下,恨恨而走,到布帘外面叫醒小姐弟。

宁蕙儿的强硬让崔浩觉得自己很窝囊,火气更是腾腾燃烧到了头顶,闷了一夜的话再也拦不住,喷涌而出:“我是有理!厂里关了晒图室,简厂长让我要么去翻砂车间做工人,要么别再去上班。我这身体,怎么搬得动翻砂件?我跟他求情,他不干,说现在厂子是他的,发工资是掏他的腰包,他不养懒汉。他说我是懒汉,他逼我,你也逼我,你们联手逼死我好了!”

宁宥听到妈妈回家就醒了,赶紧乖巧地起床自己穿衣服。可怎么推弟弟,宁恕都不肯起。她一边焦急地自己穿衣服——冬天的衣服一层层的还特多,急不来,一边懵懂地听爸妈吵架。她不是很懂,可知道爸爸只要提到死啊活啊的,事情肯定很大。她吓得连忙再催宁恕,可宁恕还太小,不知轻重,被推得烦了,索性在被窝里钻来钻去,越钻越起劲,就是不肯出来。

宁蕙儿正拎煤炉出去,听得丈夫如此说话,惊得炉子一扔,掀帘子回来,紧张地道:“你说什么?不行,你得去上班。我找人托关系跟你们简厂长说说去。别有事没事只知道发脾气,你又不是小孩子。”

崔浩只顾生气,忘了穿衣服,冻得咳嗽起来,可此事万分紧急,必须说清楚,忙一边穿一边急着道:“你又去找唐英杰?还不如我死了,你干干脆脆嫁给他去!我宁死也不要他帮忙。”

宁蕙儿气得发抖,发狠说了句:“你省省吧。”轻蔑地一摔帘子走了,都不愿跟丈夫纠缠。丈夫靠不住,她还不如吩咐女儿:“炉子灭了,妈妈来不及生炉子,你等下自己拿竹壳热水瓶的热水泡冷饭,给弟弟挖勺猪油,不然他不肯吃。快,别迟到。”说着,伸手去被子里揪儿子。可宁恕怕冷,满被窝地逃窜。

崔浩火气才发了一半,目标却不理他走了,正没处撒气,听得帘子外面床板乱响,知道又是儿子淘气,便大声喊:“崔启明,你滚出来!你想气死你爸啊!”

已经跳下床的宁宥吓得赶紧又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揪弟弟。两个小人儿在被子下狭路相逢,她轻轻道:“快别玩了,爸爸气死了。”

宁恕瞪着大眼睛问:“爸爸真的会气死?”他躲在厚棉被底下,听不真切,还不知道爸妈闹得很凶。

宁宥见弟弟还是不肯动,急了:“爸爸会被你气死,快起来。”

宁恕吓得赶紧钻出来,乖乖地让姐姐帮忙穿衣服。宁蕙儿这才放心,一看时间不对,赶紧再向女儿交代一下早饭吃什么,抹去儿子嘴边乱窜的牙膏泡沫,亲亲两个宝贝,饭都来不及吃就急急走了。

崔浩穿好衣服下来,咳嗽着见妻子理都不理他就出门,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心里很阴郁,更加生气自己的没用。想到简厂长必然不会再要他这个使不上力的人,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累赘,妻子更看不起他,尤其是那唐英杰,总是对妻子勾勾搭搭,总有一天他得戴绿帽子。他越想越生气,坐床上呼呼大喘气。

宁宥偷偷掀帘子往里看看,见爸爸还在生气,一声都不敢吭,连忙自己手脚麻利地搬凳子爬上灶桌,拿热水瓶给自己和弟弟做好泡饭,低声吆喝弟弟赶紧吃了。她怕爸爸的脸色,飞快吃完,就背上书包拉上弟弟哧溜出门了。

崔浩生了会儿气,好不容易胸口乱砸的心跳平缓下来,走出帘子,见姐弟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想用热水刷牙,摇摇热水瓶,全空了,再随手揭开铝锅盖一看,给他留下的米饭都不够一碗。他气得将锅盖往地上猛摔:“当我死人啊?!我还没死呢,这都当我死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