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黄花

燕医附院在首都几家三甲里面名声最响,医疗资源像是蚂蚁堆里的蜂蜜,不仅仅是本地居民,居住周边城市的病人也纷纷慕名,院门前几百米就开始堵车是常态。

老胡的病房在七层,引导标识上写的是肿瘤科。

现在癌症年轻化的高发趋势明显,同一电梯厢在这层像没开闸的洪水,预计涌出去的人头都能让小型电梯超载。

站在我身侧的男人个子不高,啤酒肚大得像是怀胎八月,烟味很重。他刚卡了口痰,电梯门就开了,过往的人流把他挤得一歪。

空间逼仄,他抬脚的瞬间我避无可避,下意识右脚绕左脚。我重心不稳,然后转了个圈,踩着裴雁来的皮鞋,面对着面,一猛子扎在他身上。

力量很大,脑门撞到胸口甚至一声闷响,还在电梯里的一对情侣猛地咳嗽起来。

“……”

“……”

眼前的西装布料下是裴雁来的胸肌,站直身子又会在窘迫的境遇中露出脸,说实话,我宁愿保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

但天不遂人愿。

电梯人流散尽,裴雁来还是抓着衣领把我撕下来。他一言不发,我觉得尴尬,连句抱歉都忘了讲。

七一零号病房在走廊尽头,相对清净。门开着,老胡在最靠外的病床上。

病房里并不安静,但看护病人是很消耗精力的一件事,胡春漫糊里糊涂趴在床沿睡着了。

老胡手里正拿着一把黄色的小花,我刚才在医院楼下的迷你公园里见过。他折下来一朵,轻轻别在胡春漫耳后。

然后是久久的注视,目光很沉,我有点看不下去了。

“咚咚——”

裴雁来抬手,敲响了门。

胡春漫兔子一样惊醒,看到是我们,她理理衣服站起来,出来时顺手把门也关上,“这位就是……”

“你好,裴雁来。”

他颔首示意,面上一片沉静的肃穆,半点看不出在车上还在快意行凶。

她问我和裴雁来要不要喝水,裴雁来说不用,于是我也说不用。

“胡叔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我问。

“如你所见。”她耸耸肩,比我初次见她那次疲惫很多:“脐尿管癌,发展很快。”

疑云终于拨开,但大石落地后难免振起地上的浮沉。我心口止不住地发闷。

她继续道:“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膀胱里也有。尿血、腹痛不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去年年末他才告诉我。”

去年年末?

果然。

我早猜到他把李阳鸣的案子交给裴雁来那天必有蹊跷。现在想想,恐怕是检查结果尘埃落定。

裴雁来问:“医生怎么说?”

“主治医生建议手术,成功率不好说,还要看病灶情况。”胡春漫稍顿:“术前必须长期住院。但昨天晚上我一个没看住,他又偷偷跑回律所了。”

胡春漫话说到这儿,傻子也猜到她找人是想做什么了。

老胡一周有三天在上班,工作是放下去不少,但也一直没断过。这是想请我和裴雁来做说客。

我从善如流,“我们会尽力劝他。”

裴雁来也说:“您放心,所里的事我不会再让他操心。”

黄色的小花顽固地夹在她耳后,让她挤出笑脸时也很明艳,“我和老胡说不上几句就要吵架,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拜托二位。百忙之中能赶过来,真的谢谢你们。”

裴雁来轻轻摇头:“胡小姐客气了。”

老胡常被人诟病的就是他破碎的家庭,这在业内不是秘密,只不过没人拿到明面提。

早年老胡和发妻自由恋爱,从学生时代六年长跑,但婚后却疏于家庭,全身心扑在事业上。从孕检到生产到产后护理,老胡一直缺位。直到某个凌晨在半球之外接到一通死亡通知。

产后抑郁,过量服药走的,那时候胡春漫刚满八个月。

胡春漫从小就和父亲离心,被外公接去中欧,只有每年寒暑假回国。

父女战争旷日持久,缓和关系是在胡春漫大学毕业那几年。但全然放下肯定是不可能的,母亲的去世一直是解不开的死结。

我是局外人,但也想说一句,老胡做律师很成功,做人、做丈夫、做父亲却很糟糕。

胡春漫下楼买午饭。

我推开门,老胡淡淡道:“裴律也来了。”

裴雁来颔首。

“我知道那孩子找你们来干什么。”他慢慢道:“事已至此,我不答应也得答应喽。不去了,不去了。”

我无声叹气:“您早该有这个觉悟。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最重要。”

“谁喜欢当劳模?又没人给我颁奖。但无论清醒还是熟睡,灵台清明还是酣然大醉,我都得熟知航海的技艺,*不能生疏。”他笑了下,看向裴雁来:“雁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天咱们打开天窗说说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