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圣心(二)

晚间,敬诚殿内。

云板敲过四声,宫道上报时的内侍高唱“天下太平”。

祝庚躬着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案前,低声提醒道:“陛下,亥正时分了。”

皇帝今晚先是发落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又兀自沉思许久,接着批复完剩下的折子——连请安折都看了一遍,再之后改了改明天议事的章程,最后实在无事可做,就这么一直静坐着,到了现在。

两个时辰前,高匪送楚珩回明承殿的时候,和祝庚暗示了两句,加上今晚陛下这一反常态的举动,祝庚也隐约察觉出些许不对了。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还是不要瞎掺和了。

祝庚也不敢劝,隔半个时辰过来给皇帝报一次时。眼看再过一会儿都要子时了,好在皇帝这次终于有了举动,站起身,听不出情绪地道:“摆驾吧,回明承殿。”

总要去面对的。

帝王御辇在接近亥正两刻的时候抵达了明承殿,高匪领着一众内侍宫女出来跪迎,皇帝龙颜大怒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寝宫,人人都是谨小慎微的姿态。

内侍挑起帘栊,凌烨将半凉的手炉递给高匪,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竟瞧见都这个时辰了侍膳女官还在,他皱了皱眉,抬眸往远处膳桌上一扫,果然看见八珍玉食摆了一桌子,原模原样,显然是没被动过的。

侍膳女官觑着他神色,连忙恭声道:“奴婢们戌时呈了御膳上来,楚侍墨说想等陛下回宫一起用膳,后来……”

后来皇帝久久不至,桌上的汤羹菜肴热了几次又换了几轮,一直到夜深,也没等到明承殿的主人。

凌烨沉默了一阵,问道:“他中午吃了什么?”

楚珩中午心里挂着事,自然也没吃好,草草拣了几筷子就放下了,汤都没喝一口。侍膳女官硬着头皮如实回了。

祝庚跟在后头进来,听见女官这话,心里顿时叫苦不迭,晚上在敬诚殿里,皇帝同样没用膳,这两位主闹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折磨谁。而且看样子,似乎是皇帝在单方面冷脸,御前侍墨那头仿佛不太知情,也不晓得这是闹的哪出。

凌烨闭了闭眼,又问:“姜汤他喝完了吗?”

高匪走到皇帝身侧,躬身回道:“回到明承殿不久就喝过了,后来看您一直没回来,楚侍墨就又刻起了印章,这会子,这会子……”

高匪欲言又止,没往下说。

凌烨微微拧眉,自己抬步过去看,一踏进里间的门,就看见楚珩斜倚在坐榻上睡着了,伺候的内侍给他盖了张毯子,那枚羊脂白玉印章已经刻得基本成形,放在了案几中央。

这一幕跃入眼帘,凌烨立时沉了脸,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斥道:“这里也能睡人?怎么伺候的?不知道叫醒他去床上睡?这还需要朕来交代?”

——往常确实是不要,但今天……高匪唯唯垂首,吞吞吐吐地没敢作声。

皇帝鲜少雷霆大怒,今天那样的怒火,一年到头难能见到几次,高匪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恐怕就是冲着御前侍墨来的。

自古天威浩荡,圣心最是难测。

谁知道今日之后,御前侍墨的恩宠还能剩下多少?

是以但凡皇帝吩咐过的,像姜汤、御膳这些,高匪必然一如既往地为楚珩张罗准备。但是那些皇帝没提过的,即便是他这个打小伺候的贴身太监,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就像这睡觉,明承殿是帝王寝宫,那张金丝楠木床,是整座九重阙里最正经的龙床,皇帝不来,谁有那个胆子叫醒御前侍墨,让他上去躺着?

——那是不容辩驳的死罪。

凌烨沉颜看了高匪几眼,见老太监低首敛目,久不应声,凌烨在那一刻恍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彼此情浓的时候万事都好,所有人笑脸相迎、殷勤侍奉,自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一旦有了龃龉,都不用开口说什么,他的一个冷脸,就能改变楚珩作为他心上人本该受到的待遇,无形中就会从“心上人”变成“御前臣”。

就像今天,他不想见楚珩的时候,楚珩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他。他可以随时收回放在楚珩身上的特权,只要他继续表现出冷淡,不出三五日,擅长察言观色的内侍宫女们很快就会闻风而动。

今天,只是去不了床上睡觉。

明天,便进不来明承殿的门了。

后天,就是真的“不为帝喜”了。

……

凌烨心里一酸,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堵得厉害。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前,离得近了,才见到楚珩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也不知是姿势难受还是梦到了什么,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凌烨俯身揽住他的肩,想将他抱起来到床上去睡,谁知才刚一碰到他,楚珩就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体颤了一颤,半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蒙蒙中认出了凌烨的身影。也不知是沉于梦境还是怎么的,他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凌烨的腰,将头埋到凌烨怀里,声音带了点哭腔,含含糊糊地说:“……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