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昭明

山河地理屏风后的气氛与前殿简直像是两个世界,楚珩在博古架旁屈膝蹲下,眼前最上面一本书封面写着“昭明纪要”四个字,是大胤国史里的一册。

他随手拿起来,翻开看了一眼,阅及其上内容,顿时哑然失笑,“昭明纪要”下原来另有乾坤,哪里是什么史书,分明是一册民俗话本。

这里是敬诚殿的正殿,除了方才让他在这坐一会儿的人,没人敢将话本藏在龙椅后面。

楚珩翻到尾页,这册书印于宣熙二年初春,至今已经过去很久了,并不是当下时兴的话本游记。

这里总共没有几册书,加起来不过一只手再加一根指头的数量,稀松寥寥。楚珩一一翻过这些书册的尾页,发现竟都是从前的。

民间话本只作消遣之用,没人会拿来品鉴收藏,看过后随手丢到旧书堆里,下一次再翻出来就是垫桌角的时候了。薄一些的十来文钱就能买上一册,大都印制得十分粗陋,用的纸也是最下等的,搁得时候长了,手上动作稍微重点就能撕烂。

可敬诚殿里的这几本书虽然时间久远,却都被保存得很好。

“昭明纪要”这一册中间有些纸张破了角,还被一页页细心地糊好,上面缺失的字句也都用小楷补全。

楚珩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几下,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陛下的字迹,但却与他批阅奏章时的笔势迥然不同。

楚珩身为御前侍墨,看过无数奏章上的御笔朱批,上面的字端严势整,落笔宽广平和,内里却又藏着不容违逆的锋利,霸道而内敛,也许就如同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深沉难测的皇帝。

但是话本上的小楷,笔笔都透着宁和简静,字里行间敛去了肃严持重的帝王威仪,仿佛只是那个叫“凌烨”的人在书写。

楚珩抚摸着那些字迹,心里一片柔软,他弯眸莞尔,翻着书看了几页,发现还不只是修补缺角。

民间话本大多粗糙简陋,为的只是讲三两个故事,起转承合的情节到了也就成了,比不得经史子集那般精雕细琢、不赞一词。著书人字句时有不通不顺之处,看话本的人只是图个乐子,当然不会在意。

而楚珩眼前这册“昭明纪要”,字里行间的每一处错漏竟都被仔细校对过。

那用作批阅奏章、决策国事的御用朱砂墨落在泛黄滞涩的梗棒纸上,每一笔显得格格不入,从中依稀能窥见当年在灯下对着粗糙话本逐字逐句查漏补缺的少年天子,该是怎样的一种认真与虔诚。

这些话本里两册是讲民俗志趣的,一本游记,还有三册是风花雪月。从宣熙二年至宣熙七年每年一本,每本都校对过,纸张的边缘微微卷起,书的主人显然将它们翻过许多遍。

楚珩摩挲着那些微卷的页角,忽而有些心疼。

旁人唾手可得,看过一遍后便丢在一旁用来垫桌角的消遣玩意儿,于书的主人,却是视若珍宝的存在,是不属于“皇帝”,只属于“凌烨”的别样颜色。

他不厌其烦地校对着每一处错漏,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看似粗漏却写尽人间百态的话本,这些都是九重阙里寻不到的红尘可爱。

也许在这些书面前,他可以脱去九州帝王的外衣,摘下繁复沉重的十二冕旒,不再肃严威重,巍然沉静,看见有趣的桥段会笑,观阅悲离的故事会哀。

但这样的“凌烨”不能被别人看见,话本也要藏起来。

现在那个偷偷藏话本的人,就坐在前面的龙椅上。从楚珩脚下的地毯出发,要绕过屏风,踏上御座的丹陛,走上许多步,才能靠近他。而平日里御前侍墨书房当值,与他之间只相隔着三步。

距离分明是长了,可此刻楚珩捧着这些页边卷角的话本,却觉得自己离那个叫“凌烨”的人好像近了一点,比三步还要近。

但也越加心疼。

要是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

楚珩低眸看着手上的书,心里忽然想,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凌烨,说不定可以帮他多带几册话本。

漓山藏书阁里有各式各样的话本子,楚珩记得有几册写得极好,漓山开在帝都的书局里也有,很受读者欢迎。

改天出趟宫,可以偷偷藏进衣襟广袖里带过来,恰好,凌烨的话本里没有宣熙八年的,他可以帮他补足,还能多补两册,就说是作为……作为他帮自己出气的回报,楚珩思及此,不禁弯起了唇角。

这会儿前殿很安静,落针可闻,陛下正在替他欺负人。

楚珩眉目舒展,索性盘膝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打算看看凌烨眼中的红尘烟火——也许看过之后,可以悄悄地再走近他一点。

楚珩随手拿了一本宣熙七年的书,看名字就知道讲的是风花雪月,与子偕臧。

当他翻开扉页,入眼却不是著书人姓甚名谁,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径直闯入眼帘——“我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