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封剑

楚珩又一次从惊梦中醒来。

墙脚铜枝台上即将燃尽的短烛在暗夜里明明灭灭,闪烁着最后一点幽弱微光。望舒殿里似乎总是这样清寂黯淡,月光冰凉如水,越过窗棂铺了满地银霜。

楚珩抬头盯着天边那轮惨白的月亮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推开轩窗,山间夜风拂面而来,从身到心都凉了个彻底。

如此便再也睡不着。

又到十六了,窗外月正圆。

月色澄明皎洁,楚珩垂眸看着自己浸在清辉下的手掌。这双手,手指修长,指节有力,天生就是适合握剑的,以前也确实握惯了剑。

楚珩眉心银色的流光一闪而过,指尖磅礴真气有如实质,凝成一柄虚虚实实的气剑,仿佛半空中泻下一缕蟾光被他捉在指尖,在暗天夜幕里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

但只须臾,一阵不合时宜的山风穿堂而过,蟾光悄然散在了凉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望舒殿里又是一片清寂了。

楚珩有时候会想,这双天生适剑的手,到底有几时是真真正正地握住了自己的剑。

四年前,漓山断海一线天,明寂出锋。那时他以为,仗剑在手敢走天涯,一剑破万法于他而言,并非什么狂妄之语。一线天下经年不逝的九转剑阵,与虹贯九霄的苍茫剑意,便是最好的明证。

可是。

可是。

人在年少轻狂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这世间好事多磨,滚滚红尘里有多少不得已,有几许意难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难得圆满才是人间常态。

一年前,也是在断海一线天,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那时他师父,东都境主叶见微站在一侧,见他就此弃剑,摇摇头,叹息一声问他:“你想好了吗?”

他跪坐在山石岸边,凉风侵衣,漓水波涛打湿他的衣角。他张了张嘴,努力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也不知是有泪还是山间的雾气,眼前总是一片模糊,甫一开口,嘴里就全是苦涩的味道。

楚珩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说话也可以那么难,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徘徊哽咽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混着腥甜的血气:“剑不由主,出鞘不祥……我不想要了。”

长剑落入水中,半点水花都来不及掀起,顷刻间就被波涛卷入奔涌而去的湍急水流里,再寻不见半点踪迹。

楚珩知道,那时被他扔进汤汤漓水里的,除了明寂,还有昔年那颗轻狂无畏、勇往直前的剑心。

夜露濡衣,满袖寒凉。离开一叶孤城的最后一个夜晚,楚珩在漓山望舒殿的侧窗前站了一夜。

直到月落星沉,天将破晓,他该启程了。

晨光熹微,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一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叶见微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的衣角,长久沉默不语。

占星阁主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了件袍子,温声道:“不去送送阿月吗?还是徒弟养大了,怕送别时反倒舍不得放人走了?”

“当然舍不得。”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点鱼肚白,拧着眉道:“那钟平侯府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穆熙云微微笑了笑:“他到底还要姓楚,长大了也该回去看一眼。”

叶见微却冷哼,“可他在一叶孤城十六年,我从没见钟离楚氏问过他一句。那钟平侯府里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他姓楚?”

穆熙云只是莞尔:“钟平侯府有何妨,他身后不是还有你我,还有一叶孤城,漓山才是他的家。我倒觉得,这趟帝都之行不是什么坏事,他还年轻,总要走出去看一看,就当做是散心也好。”

流水触山石,溅起串串飞珠滚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水浪的每一次击石,都会在这一线山海之间回荡起苍茫剑意。

叶见微看着剑意入九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该让他出去看看天地,走的路多了,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对错之分,也不是非黑即白。圣者云,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事多无兼得者。人生在世有不得已之时,也会有大圆满之处。”

穆熙云笑道:“既如此,那还担心什么?”

叶见微凝视着那道如虹剑意,忧心道:“当年明寂在这里出锋震九州,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在他身侧,他回头喊声师父,眼里全是少年意气。最后却也是在这里,我看着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他回头再喊声师父,眼里就什么光都没了。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尽管他脸上渐渐也有了笑影,像个释然的没事人一样,但是他心里其实一直都迈不过那道槛。”

叶见微言及此处,又叹了口气:“他这个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自小就是这样,平日里倒是有几分娇气,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可若是真的有什么,反倒自己忍着,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