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椿曾说过, 待他用情至深之时,忘情会炸毁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血肉与生魂。

身躯如何, 霜绛年不清楚。

但生魂被吞,总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此时他正站在河畔, 全须全尾, 也没有禁锢囚困之感, 除了魂魄状态有些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河畔上开满了曼珠沙华, 猩红绚烂的花朵蔓延向白雾深处,望不到尽头。

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 有天人永隔之意, 相传它们盛放在在忘川河畔,引领亡者的前路。

他大抵是已经死了。

有无数和霜绛年一样的亡魂,向着河水流淌声的方向走去。

他们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状态,有的断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饥寒交迫, 有的垂垂老矣。

他们面色凄苦,步履匆匆,然而一旦扑入忘川河中,痛苦的神情便平缓下来, 露出了祥和的笑, 最后沉入湖水之中。

“沉入河水之后,会怎么样?”霜绛年问。

一个声音回答他:“步入忘川河, 抹消所有伤痛, 平息所有怨憎,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如果不想投胎?”

“没有人不想投胎。如果不投胎,就要留在这里,一直承受临死时的悲苦与伤痛。”

“……可我并不觉得悲苦或者伤痛。”霜绛年茫然,“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生前他受忘情所困,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牵出疼痛,只能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忍受永不停歇的钝痛。

而现在,魂魄已然跳脱身形之外,疼痛骤然消失,心魂仿佛飘然畅游于九天之外,轻松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可以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想念一个人。

如果说亡魂会维持人死亡时的状态,那么他那一刻的感觉……是最深刻的爱恋。

忘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岸上。五日之后,会有牛头马面惩罚不肯往生的亡魂,将你直接打入畜生之道。即便侥幸逃脱阴差的抓捕,你的魂魄受地府阴气影响,也会七日之后,自然消散。”

霜绛年坐在花丛之间,似乎全然不担心。

“会有人来带我走。”他笑着说。

“擅闯忘川,乃是扰乱生死的大罪,更何况没有生魂能抵达地府。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霜绛年无视了它的恫吓,反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凤凰吗?”

对方沉默。

霜绛年接着道:“她就经常来这里一日游罢。来了又走,阴差亦对她无可奈何。”

拥有涅槃之力的人能超脱生死束缚,地府困不住她,她才能浴火重生。

“她曾在此间滞留上百年,打伤牛头马面无数,前些时日才自己跳入忘川河中。”那个声音忌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霜绛年放松地躺在曼殊沙华之间,花瓣殷红,魂魄雪白,微风拂动,花瓣在他身上勾勒出曼妙花纹。

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的问话,而是笃定道:

“我要等他来。”

*

晚些时候,大椿树所居的湖心岛起了雾。

白雾迷蒙,一个人影浮现在浓雾中,晏画阑带着一副冰棺登岛,水雾凝结在眉宇间,缀在睫羽上,如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脸色如同这冷雾一般苍白,不似人,更似鬼。

“忘情发作了。”晏画阑神志恍惚,“我…我没有保护好他。”

大椿化出人形,眉头紧锁,落在冰棺前。

忘情掠夺生魂的场景极为凶煞血腥,他以为自己会冰棺里看到破碎的血肉与魂魄。

然而霜绛年毫发无伤地躺在冰棺里,面容恬静,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但醒不来。”晏画阑垂下眼睫,水珠落在冰棺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状态乃我前所未见。”大椿沉吟,“他身体的时间退回到了十六岁以前,无情道修为尽失,由无情道所结的金丹也不见了。”

“十六岁。”晏画阑怔忡,“哥哥植入忘情之时,就是在十六岁。”

大椿问:“解开忘情的钥匙可有寻到?”

晏画阑取出了九刺、拜月华和沾了血的箜篌簪。

三件神器在取出来的瞬间就浮动在空中,隐隐有神力将它们相连,呈三角形飞速旋转,自主落在了霜绛年的心脏上空。

钥匙开锁,一只银色机械蜘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心脏里逃了出来。

“忘、情。”晏画阑咬牙切齿。

就是它害哥哥至此!

他徒手抓起忘情,生生掰掉它的八足,在指尖碾碎,然后扭断它的躯干,咔嚓咔嚓嚼成碎屑。

按照时间逻辑,忘情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的十六岁的霜绛年体内,但没有钥匙,它无法离开。它被时间法则的悖论折磨许久,早已残破不堪,刚逃出生天,却又遭此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