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我忘了一个人(第2/4页)

当即便有侯府仆役听命上前,去拖地上的婢女。婢女挣扎求饶,扭动厉害了,一只皮毛黏糊糊的小老鼠从她裤管内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慌不择路地蹿上了台阶。

老鼠很小,像是刚出生没多久,侍女们却吓得尖叫起来,护着卫贵妃连连后退。

小老鼠调头换个方向逃跑,昏头昏脑地撞在一只底边绿缘的青黑色僧鞋上。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从上方探下来,轻轻捉住了它,拢在掌心。

卫贵妃从侍女们围护的缝隙间,看清了对面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眉目出尘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姿态闲雅犹如白鹤照水。

他身穿样式古雅的长衫,素白布料上毫无纹样装饰,只绘着两行狂草墨字,仔细辨认,依稀是两句诗:“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漆黑长发不冠不簪,流瀑般披泻在背,接近末端时以白绳束之。

披发,被时人视为蛮夷打扮,或是狂士之态,可放在他身上,却没有半点违和与癫狂,反而飘飘然有仙气。

两侧廊柱上,明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一方小小的极乐世界。

云雾间的妙法天人拢着掌心,向她合十:“贵妃娘娘。”

……他就是鹤先生。卫贵妃笃定地想,近乎目眩神迷,仿佛魂魄被扯出体外,只说不出话。

“娘娘安好。”

卫贵妃终于回过神,有些慌促地说:“你手里,有只脏老鼠……”

还没说完,就恨不得咬舌尖——这是什么话,半点不合她的身份,实在不知所谓!

男子淡淡一笑,如林下清风山涧月,“佛说众生平等,人是生灵,老鼠也是。又说皮囊唯臭秽,既然都是脏的,也就无分老鼠更脏些,还是人更脏些了。”

卫贵妃从不爱听僧人道士打机锋,觉得这些出家人不说人话,可听这男子说的每句,都有如天上纶音,字字动听。

她镇定心神,问:“请问居士高姓大名?”

对方答:“梦里身化鹤,世间寄人身,最后也不知是人是鹤了。就叫鹤先生罢。”

卫贵妃觉得,这个名号真是十分适合他,既清净,又睿智。

鹤先生依然拢着掌心,说道:“这只侯府家的小老鼠,可否赠予我?”

卫贵妃当即点头,猜测他悲天悯人,要将老鼠拿去放生。自己若是对婢女责罚过度,一比较倒显得刻薄了,于是转头吩咐仆役:“把这婢女带下去,让她洗个澡换身衣裳,收拾干净。”

婢女绝处逢生,哽咽着叩头谢恩。

鹤先生微笑:“娘娘身份尊贵,余不宜打扰,告退了。”言罢转身,大袖当风翩然而去。

卫贵妃在冬夜寒风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长而幽怨地叹了口气。

“娘娘有何吩咐?”侍女小心地恭问。

“回房罢。”卫贵妃说,“明日再去把阮红蕉请来。”

鹤先生回到自己住的厢房,走到角落的衣柜处,打开柜门。

柜子的最下层,有个藤条编制的缣箱。

老藤条刷了桐油,坚韧无比,编制得细密,缝隙极小只能透气,从外不能看清内中装了什么。鹤先生交代整理房间的下人,内中是自己珍藏的经书,由高僧沾血为墨书写而成,不可打湿也不可摔砸,以免亵渎佛祖。

下人们深以为然,经过衣柜时,还会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上几拜。

鹤先生打开缣箱上的机关锁,开启一条缝,将掌心里的小老鼠送了进去,随后合上箱盖,重新上锁。

“众生皆苦,地狱常在。”他轻叹。

箱内回应般传出极轻微的一声“吱”,之后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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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腹地的乌兰山,风雪茫茫。

神树庞大的身躯亦被白雪覆盖,如同一座静默的山丘。

老萨满将长长的飘带缠绕在树干上,然后用驼骨制成的鼓槌,一下下敲起了抓鼓。

在低沉庄重的鼓声间隙,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停下鼓点仔细倾听……是轻微的呻吟声,仿佛一个人——或是兽——从伏死的沉眠中刚刚苏醒。

老萨满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推动身下滑板,来到虬盘的树根间,他居住的石屋内。

木板上躺着个魁梧人影,浑身裹着黑褐色药膏。每过三天药膏彻底干硬后,老萨满会用鼓槌敲掉,再厚厚涂上一层新捣的药膏。至今他已经涂过三十次。

呻吟声便是从这泥人里传出。

老萨满依然用鼓槌,熟稔地敲打干硬的外壳,随着药膏碎块片片脱落,内中皮肤一点点剥露出来。

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肤色,比茶褐深,比炭黑浅,油亮而有光泽。

原本盘踞在腹部的树形刺青,由黑色变成了血红色,枝杈向胸口、后背攀爬蔓延,除了双肩之外,几乎占据了整个半身。树根也由小腹处向两条大腿延伸,更显姿态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