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歌(六)(第4/4页)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