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6)

程嘉树是开枪自杀的。

沈知昼得知深感讶异。

照病例报告和当年医生的嘱咐, 以他的身体状况,再熬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 结束卧底行动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好的话,坚持四五年、五六年也不是不可。

沈知昼回港城后, 就与程嘉树断了联系。

他们身份隐晦, 不便再过多来往,免得暴露彼此。后来他只知康氏团伙彻底被警方一举打灭, 程嘉树就功成返乡了。

可笑的是,他连他的故乡到底在哪都无从得知。

下午, 与他接头的线人对他解释——

程嘉树潜伏了十几年,一朝功成,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可他日日翘首盼他归来的妻子, 在他回家之前, 就不幸车祸身亡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抛家弃妻,昏天暗日地在外混了十几年,混不下去了才回来。

全世界都在唾沫横飞地指责他,指点他没良心, 无责任,还有脸皮回来,怎么面对家族, 面对亡妻。

他的家乡重视家族宗堂,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早对他寒了心,颤巍巍地拿起拐杖, 将他赶了出去,连近身他妻子的遗像都不允许。

小小的龛笼里,黑白照上娴静温善的女人还恍若初见那般,温柔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忧的模样。

她为他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他们无儿无女,丈夫跑了,她无人依傍,受尽了外人冷眼,无人伸出援手助她,生活来源全靠她起早贪黑地做做小摊贩生意堪堪维持。

他听说。

旁人问起她他去哪了,去做什么了,她那柔光满目的眼里便多了坚定,只说她信他没学坏。

她说,他是那么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

她说,她信他会回家。

可她,终究却没等到他回来。

大概,他是觉得结束了卧底行动,不需要再在黑暗中苦苦匍匐追寻光明,不用日日翘首以盼,可以回家见到爱的人。

而等他回家的人也已萧索离世,他自己大病抱恙,也是个将死之躯了,生活就此全然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和意义。

于是,便草草撒手走了。

南城当地有个山庙,据说无比灵验,沈知昼第二天和晚晚起了个大早,去了那边烧香。

一路上山,他把她的手死死地箍在手里。

她感到痛楚想流泪,更多的,那酸楚的感觉却是由于听说了他那位朋友的故事。

这里也不是沈知昼第一次来了。

刚来这边的那几年,康泰亨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带领集团内部一干帮众,借着康绥过生日的机会来过这里烧香拜佛。

也不知,心向光明良善的佛,看到他们这群残害人间的毒虫伏在地上低头叩首,会不会在心底冷笑呢。

沈知昼向来是不怎么信这些的。

可他今日屈膝在榻垫上跪立了良久,背影被佛寺的隐隐钟声敲得愈发笔直。

他一抬头,望见神佛低眉温顺的眉眼,眼底就有热意浮动。

晚晚替他去庙里卖香的阿婆那里买了香回来。

他依然在那跪着,双手合十,表情深沉虔挚,笔挺的身影于香烟袅袅中,萧索处益发萧索。

挺拔处,也益发挺拔。

最后他深深伏低叩拜三次,她也跪在了他身侧,跟随他的节律,俯首红尘,低眉叩拜。

直到香快燃到了尽头,他们才起身离开这里。

出庙门时,天罕见地放了晴。

一早来时还阴雨绵绵,无止无休,如今青天烈日,绽开薄雾暝暝,一束辽旷的光就凝在天际尽头,温柔无比。

庙里卖香的阿婆笑着说,南城雨季向来是缠绵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云开放晴,今日这么唐突地乍现天光,真是出奇。

他抬头看天,很久,很久,才牵住她挪步离开。

白昼如炬,他心里却无比晦涩怅惘。

可惜这么美的艳阳天,有人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