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10)

其实晚晚总在想, 他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完全在对她好, 他也有恶劣的时候,会惹哭她, 会欺负她, 会让她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但她却从不觉得他是坏人, 也没想过要彻底躲开他。

她是依赖他的。

只是,已经不仅是以妹妹的身份了。

“我跟你说过了, 再敢跑到我床上,就对你不客气。”

她被这么严厉的一声惊醒。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也忘了昨晚是怎么睡在这里的,只是一睁眼, 天光稍霁, 窗外还在下雨。

面前,是他结实的胸膛。

还穿着昨晚的衣服。

潮气在屋中缓缓发酵。

他下巴挨在她头顶,继续说:“你怎么,这么不乖。”

她缓缓从床上爬起, 坐起来看着他。

他眉目舒倦,显然也是刚醒来,发现她睡在身边, 那张脸就黑了下去,面色不善:

“晚晚,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怎么跟她说的?

他昨晚, 不是说了很多胡话吗?

可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意外地没跟他撒娇或是什么,心思如同被翻搅过一通,乱得让人窒息。

爬起来乖乖穿好鞋子,关上门就出去了。

沈知昼有些意外她今天怎么这么听话,不吵也不闹的,他看那门关上,听到砰的一声,才缓缓地回神。

心口犹如被挖空了一块儿似的。

转身去浴室冲澡。

水淋在头上,像无数个小锥子,扎得他头痛欲裂。

勉强才想起,昨天晚上是林槐回来了,攒了个局在兰黛,顺便喊来了金三。

金三和褚秦生前关系交好,但好像也没有特别好。

褚秦死后,他就气焰渐长,大大咧咧的,口无遮拦,都敢跟林槐称兄道弟了。

不过林槐并不受用。

在沈知昼来之前,只问他了些褚秦之前跟踪的那个小女孩儿的事。

金三说,那个女孩儿和他儿子是一个学校的,之前林问江给学校捐了个图书馆,然后受邀去剪彩,顺便做了个演讲。

学校还给林问江做了个奖章,是那个女孩儿给他颁的奖。

后来,林问江就让褚秦去打探她的消息了。

不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沈知昼去兰黛见林槐时,林槐告诉他的。

他去时,金三已经走了。

林槐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喝酒,见他来了,随便说了两句后,扬手递给他一张照片。

边角泛黄的家庭合影。

上面是四个人。

林问江,林槐,林榣。

还有八岁时的晚晚。

小女孩儿一双清澈无瑕的眼,乖巧亲密地依偎在林槐的身边,笑得很开心。

照片拍于十年前,比之从前,她的轮廓长开了,愈发成熟潋滟,其余的,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樱唇杏眼,巴掌大的小脸,笑起来时,脸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娇俏又可人。

“这是我妹妹。”林槐说,“她叫林栀。十年前失踪了,我们一度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她还活着,就在港城。她都十八岁了,真幸运啊。”

——真幸运啊。

林槐在感叹着无比幸运。

沈知昼却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狠狠地拖入了无边地狱之中。

他浑身发冷。

十年前的那个盛夏,他快十七岁,作为年纪最小的学生,被警校录取了。

收到一纸通知书后,许凌薇和权开宙都非常开心,但还是没有铺张庆祝奔走相告。

他一直以来,都被藏得很好。

他本不是港城人,不过家也在北地,不过距港城五六百公里,不靠海罢了。

他也不姓沈,他的名字里,本来是没有沈这个姓的。

以前,他也不住在伯父伯母家里。

而伯父和伯母,也只不过是他父母生前最好的两个朋友罢了。

沈知昼很小的时候,没有多少所谓“父亲”的概念。因为从记事起,他就已经消失了。

长大后,他听说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知晓。

听说他在六七年前就抛妻弃子一走了之,去当毒贩了。

为此,从小都有人戳着他和妈妈的脊梁骨说他爸爸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贩毒?

那是在牟折寿的不义之利,赚的是搭上别人一生幸福安康的不义之财。

那是比穷凶极恶,十恶不赦,还要最大的恶。

妈妈却从不辩解,只是会拉着他,快速地穿越那些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回到家关上门。

然后告诉他,他爸爸不是坏人。

那时,他天真却一针见血地问:“那爸爸是好人吗?”

妈妈却又答不出。

后来稍微懂事了,他才隐隐地觉得,每次妈妈都把那些难听的话拒之门外,把他和她关起来,实际上可能是怕长久以来心里的信念会随着愈演愈烈的流言动摇。

然后不堪一击,全都破灭。

怎么才能坚信一个,六七年都没见到的,别人都说他是坏蛋的人是个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