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五十四)痕玷白玉珪(第2/2页)

在喧腾混乱之中,王小元勉力抵挡着重压,环顾四周。他生于恶人沟,自然认得这些长老。

打断他两腿的苦慈长老仿若怒目金刚,此时正挥舞着巨掌向他扇来。王小元认得他,那双巨掌曾慈爱地摩挲过自己的头顶。

往时他生得幼弱,又像女娃子一般白净,总被小孩儿们嘲弄,丢石子儿。苦慈长老心性仿若顽童,总是扮着鬼脸把欺负他的人唬跑,又不会安慰哇哇大哭的他,便笨拙地用手一遍遍抚摩着他脑袋,道:“小元,不哭,小元,不哭……”

迎面而来的是曾用刀挑断他手筋的硬头簧长老,此时眼里含着险诈笑意,一手持棍,一手执刀,舞得虎虎生风。王小元亦认得他,那柄刀曾削出一支支竹筒,再由硬头簧长老笑着递到自己手里。

那时的他总被嫌弃,没有小孩儿愿和他玩。硬头簧长老便耐心地给他削竹筒,往里头塞豆子鼓起腮帮子吹,说是这玩意儿叫响炮。他俩便将豆粒吹的噗噗作响,看着被吓起的灶鸡子哈哈大笑。

王小元一眼望去,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庞既陌生又熟稔:打破他听室、又在过年时总将满满的压祟钱的纸包塞给他的刺楠长老;将火油浇在他身上、又总爱捧着一把乌饭子,硬要将果儿塞进他衣兜里的斑竹长老;用棍儿尖戳过他几个血洞、又在严寒冬日里把自己的芦花被扯了一半分给他的凤尾长老。

他们曾经对他很坏,却也曾对他很好。

正因为他全都认得这些长老,坏的时候如此,好的时候亦然,所以他才难以使出玉白刀法。

腕节在栗栗发颤,王小元遽然间落入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情中。他想起离开恶人沟的那个夜晚,他被山鬼们胡乱地痛打,遍体鳞伤,一遍遍地哭喊求饶,喊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那不仅是希冀长老们停手的哀求,更是他心中的呐喊。兴许那时他想说的是:

“对不住,我要离开恶人沟。”

“对不住,我辜负了大伙儿们的期望。”

“对不住,我还没能回报你们,我便要走了。”

斑驳棍影间,他瞥见长老们涕泗横流的脸。老人们挥着绿竹棍,无声地痛苦呜咽,泪水落进伤口中,滑进血泊里,沁出刻骨的疼痛。可当他与长老们对上视线的一瞬,老头儿们便换上一副狞恶嘴脸,仿佛这样便能让他心生恨意,教他身上疼痛减轻。

不知觉间,泪水迷蒙了王小元的两眼。钱仙儿说得不错,只要他是从恶人沟里出生的王小元,便对这群曾伴他长大的山鬼挥不出玉白刀。

山鬼们凶恶地向王小元扑来,拳脚落到他身上。重重人影将他吞没,王小元竭力地伸手去捞,却捉不住钱仙儿的一片衣角。

最后一瞬,他听到钱仙儿淡声道:

“小元,这里是恶人沟,可外面却是地狱啊。”

——

天地间一片茫白。

这茫白的景色与天山门的雪不同,一点儿都不冷。王小元蹲坐在原地,茫然地眺望着四周,这处似是什么都看得见,又似是什么都瞧不见。也许这是梦里才有的光景。

一个影子从身后洒来,王小元抬起脑袋,却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摆在眼前。王太叼着草杆,吊儿郎当地拍拍他的头。他爹还是同往常一样,随意地披着件麻布衫子,每个正形儿。王小元知道他过一会儿便会拿出酒胡芦大口吃酒,再与他闲扯些江湖轶事,有时心情好了,便会与他说他的义娘。

“人活着,要是被旁人束了手脚,那人便是个好人。要是活得自在恣意,那对世上的人来说反而是个大恶人。”王太坏心眼地转着他的脑袋,王小元也跟着稀里糊涂地转圈儿。罢了,男人拍拍他的脸蛋,问,“王小元,你想做好人,还是坏人?”

王小元仰脸,为难地晃着脑袋半晌,脆生生地道:“…我不知道。”

“给我说。”

“嗯…要是做好人能吃到糖饼,我就做好人;要是做坏人能睡在软被儿里,我就做坏人。”

“那若是偏要你选一个呢?”

王小元被王太瞅得发慌。他太笨了,问什么事儿都迟上半晌才能应,这样的难题得想上十天半月才成,但他爹又偏要他如今就答。

他抿着嘴想了很久,才嗫嚅着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世上非得分清善恶黑白?好像做了好人,便不能做坏事,被人认作坏人,便身上全是丑恶之处。若真是如此,黎明的时候是白昼,还是黑夜?一粒沙落进了海里,水是清的,还是浊的?

王小元想不通,他很笨,连扳着手指数数儿都只能数到四,所以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垂着头犹豫了许久。

半晌,他问道:

“我只做王小元,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