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二十八)为恶不常盈

烈火刮杂,烟炎张天。热焰铺天盖地,将厅屋熊熊吞噬。

玉乙未满头黢黑,满心焦灼,拼尽气力将水十九从屋梁下拖出。水十九的腿兴许是跌断了,瘫在地上扭着古怪姿势。他身上还有数道剑伤,皮开肉绽。

看着这人,玉乙未心里直犯别扭。他还记得水十九眼中寒光凛然,一剑将他手掌刺穿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发寒。若是救回了此人,往后他在候天楼中也许会更为举步维艰。

“呃…十九大哥,你…还走得动路么?”玉乙未一手抱着包着一百两银子的褐袋,另一手青筋暴绽,要死要活地扯着那具沉重身躯,累得满头大汗。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开口道。

水十九嘶哑开口,依然是一副怪声怪气的模样:“我若是行得动路,还用你帮手么?”

玉乙未哑口无言,确实如此。他见水十九腿上伤痕累累,创痛巨深,恐怕是一步也挪不动了。可他气力甚弱,往日里在天山门时也是个混吃等死的,如今拖起一个男子着实费劲。

烈焰仍在跃动,焮天铄地,热浪滚滚。厅屋在可怖的轰鸣声中坍塌,眼前化作无尽火海,血一般的通红透亮。玉乙未心焦如焚,扯着水十九往门前挪去,可那短短的几步路却似无穷无尽,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浓烟仿若蛇虫般扭动着钻入鼻间,呛得玉乙未连连咳喘。在地上被拖曳的水十九起先还难受地呻|吟,后来竟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块重铁嵌在地里。

扭头一看,这刺客皮伤肉绽,血水已汇作溪河,在地上拖曳出朱笔划过似的血痕。

玉乙未艰难地从喉中挤字:“十九…水十九!你先醒醒,别睡!”

“你若是在这儿睡了过去,我也得连自己的棺材本都赔给你!是你要我救你的,你自己倒好,光顾着自个儿梦周公去啦!”

他吼得声嘶力竭,又呛入不少浓烟,咳得满脸是泪,只得弯下身来拽着水十九匍匐前进。燃烧的木屑刮刮杂杂地落下,在火星飞溅中仿佛一场骤雨。

一连喊了几声,水十九总算有了动静,半撑着眼皮道:“冷……”

明明是在这火海之中,这刺客居然喊冷。玉乙未回头一望,只见他腿上血流如泉,脸也如素纸惨白。

“再撑一会儿,不然…我便把你……丢在这处烤火!”

水十九反笑了一下,疲乏地道:“…算了。”

“什么算了?”

“是我心贪,不该要你救我。”水十九松开手,目光开始涣散,喃喃道,“你走罢,火十七,我不能要你陪我一同死。”

一霎间,玉乙未颤着双唇,竟是无言以对。水十九那素来露着凉薄笑意的脸上竟没在笑,可眼里却似是含着微弱的笑意。

“放你娘的狗屁!”终于,玉乙未禁不住吼出了声,“要我救人的是你!要我放手的还是你!给个准话行不行?你知道我费了多大气力来拖你么?你要我半途而废么?”

水十九断续道:“你半途而废的时候…还不多吗?”

“那夜…你在成邑的酒肆里随我们杀人,却迟迟下不了剑。虽说你方出石栅地,可像你一般窝囊又畏缩的刺客却不常有。大多人越过了界、开了杀戒,便没什么怖惧的,可那时我便看出了,你不过是…一把钝刀。”他轻声细语道,紧蹙的眉宇却在一点点舒开,目中的寒光焕然冰释。

“再如何打磨…都不是杀人的料。”

玉乙未默默地听着,用酸痛的臂膀扯着水十九的身躯。

这人实在是太重了,再这样下去他俩都将被困于这焰海之中。玉乙未满头热汗几近被烈焰烤干。他忽而觉得嗓子干涩,望向怀里抱着的褐袋,那里头盛着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

那是他含垢忍辱省下的一百两银子,其上不知沾了多少辛酸血汗,本想着溜出候天楼后就寄回并州去给他老爹买宅子。可如今他的手在发颤,若是抱着这一百两银子,他便只能用一只手拖着水十九。

最后,他一狠心,疯也似的解开褐袋,从里头抓了几枚碎银塞进狭窄的衣兜里,一扬手将一百两银子抛入火海。

水十九微微睁眼,讶异道:“你…疯了!”

手上倏时一轻,玉乙未总算腾出两手来把住他的胳臂,使尽吃奶的气力往厅屋外拖,在咬牙切齿间挤出泪水:

“是啊,我是疯了。那可是一百两银子,我后半辈子的着落!”

他一面叫喊,一面精疲力竭地将刺客拖出烈焰之中。灰瓦白墙的山驿在血色火海中崩坼,一点点化作焦土,余下的飞灰黑蝶一般凌空起舞。在訇然巨响里,刀剑交戟声戛然而止,只余微颤的回响逡巡。

玉乙未茫然而又痛苦地挪着步子。他才不要杀人,也不想见死不救。最好天底下的人都背着他偷偷逝去,他再见不得有人在眼前乞怜而后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