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十五)为恶不常盈

天府街中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闹哄哄地似冒着沸腾的热气。茶楼上有个小露台,上边排着一列铜壶,插着些直枝花儿。玉乙未在这里待得闲了,低头用指腹逗弄着清露点染的茉莉花,弄了一手的水露,却也清清凉凉的有点趣味。

这段时日里,他从资州回来后想着法子又混入了候天楼,所幸这段时日有天府中的武盟大会,又听闻有土部的人作乱于内,因而先几日日他销声匿迹、随行的刺客被杀的事竟未被提起。如今他一身青布搭护,脸上挂着只从庙会里买来的哭傩面,将脸上可怖的伤疤遮掩,竟也似个在茶馆里闲晃的茶客。

他正低头看花,楼上的茶室里晃出个人影,倚在阑干边百无聊赖地用空杯敲着木栏,笃笃地作响。

玉乙未心惊胆战地抬头,手里先捏了把汗。他知道此时在楼上茶室里待着的正是候天楼里如今的大人物,若是有半点伺候不好,他都得被刺客们拖去剁成肉糜。说来也怪,水十九这段时候忙得焦头烂额,竟将接应黑衣罗刹这头等要事抛给了他来办。可怜玉乙未只想在候天楼里混吃等死地摸一阵浑水鱼、再乘机救得玉丙子的心愿被掐灭,只得在这处与一个猛虎似的人物待在一起。

这时抬眼一看,只见茶室的阑干边倚着个着金陵云锦衣的人,衣上绣着五蝠捧寿,手上戴着玉扳指,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那人如今未戴鬼面,露出一张瓷白清秀的面庞来,正是他先前见过几回的黑衣罗刹。

“喂,你。”

颜九变忽地低头看他,他俩的目光猝然相撞,像在虚空里擦出一串火花。“…是哪一位?”

这位黑衣罗刹先前管的不过是水部,对火部依然不熟,何况刺客们旧去新来的多,他也只知楼下那摸茉莉花的小子是个新来接应他的生手。这小子身上血气不重,钝钝地像一把未开刃的刀。

玉乙未早在心里把名号翻来覆去地背过千万回,此时脱口而出道:“火部,火十七。”

“新来的,刚出石栅地?看着有些眼生。”颜九变沉吟片刻,忽道,“噢,我见过你,半张脸毁了的丑东西。在水十九身边打转儿的那个是罢。”

“……”玉乙未把一肚子怨言老实地塞在喉咙底下,像木人儿一样恭顺地低头,“是。”

他心说自己还未进这鬼地方前还是个花街里的风流小郎君,只是谁知后来竟混得了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真是教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可虽说心里对此人恨得牙痒,他大气都不敢在颜九变面前喘一口,只是拘谨地侍立着。

颜九变懒洋洋地撑着下巴,摺扇微扑,目光落在街中涌动的人头上。

街里行过一列飘云似的雪袍道士,长剑上玉珠凝露似的熠熠生辉,兼之其中人人皆仙风道气,一时间教人侧目。行贩走客都不由得侧身给他们让道,又互相咬耳朵窃窃私语,叽喳论议着那镇守西北、受全天下人景仰的大宗。天山门中人长居雪山,如今若非武盟大会在即,着实难见他们的身影。

“…哼。”颜九变盯着那群着信衣道袍之人,唇角微勾,露出一道诡怪笑容。玉乙未见了却心里吃了一锤似的震悚,胆战魂惊——此处怎会有天山门之人!自两年前断崖一战后,天山门长老及三珠弟子死伤惨重,只余寥寥数人支撑门派。先几月又有以黑衣罗刹为首之徒将余下的一、二珠弟子杀灭,如今天山门恰如散沙一盘,哪儿还有前来与会的心情?

但那夜候天楼剿杀他们时着实手脚利落,不仅把落脚栈房的过客尽数残杀,又将尸首血迹清去,尸身残肢连夜运往山中掩埋。又让水部之人扮作店东家与跑堂伙计继续办管着那客栈,竟让人无从起疑。天山门仿佛从这世上被倏然抹去了痕迹,虽有几个当初被他与玉执徐放出的弟子,却也急着逃窜,不敢露面。

玉乙未冷汗涔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四周似乎变得很冷,他在栗栗危惧,两眼惶急地颤动。

知晓天山门被围杀、又能堂而皇之地扮作他们样貌出现的人,除却候天楼刺客再无他人。

——那在街中逍遥自在,大摇大摆地走着的雪袍道士们,全都是候天楼刺客!

久违的心寒之感瞬时袭上身躯。玉乙未猛地抓住手腕,握着颤抖的拳静立了许久。他喘着气儿,牙齿格格发战,目光从街头随着人列无力而虚脱地慢慢划向巷尾。

人群们在私语间欢声叫好,景仰地将艳羡目光抛向那传闻中的门派,憧憬地在他们背后指点。但无人知晓的是,那身雪袍下掩藏着的是一具具沾染血腥秽气的身躯,刺客们不再是夜阑人静之时蠢动的阴沟老鼠,而化作光天白日之下的抛头露面的身怀道骨之人。

像有一团火在心里烧,在刻骨的恨意中仿佛要将心肝脾肺烧成灰烬。玉乙未忽而发觉,他已经许久未曾动怒过了。而这回并非是星星之火,而已成了燎原之势。他两拳紧攥,双眼通红,像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一般死死盯着那群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