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五十六)风雪共恓惶

光阴似箭流,不知觉间,两人已从杏花杨柳日游耍至冬岭寒松日。

这日已过立冬,灰白天穹里风潇雪飘,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街巷里冷清寂静,只剩得几个小童在兽首院门前扑雪人儿。

金乌掀了酒铺子的帘子,缩进去避寒。这些日子里他对玉求瑕似是有些疏淡,常凝视着天野出神。有时令鸽会带来一二封信,玉求瑕想那兴许是候天楼的密令,却也没去多逞口舌。他家少爷还算是个候天楼刺客,做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

玉求瑕抱着刀,倚在门边看雪,起先只是纷纷扬扬的白末,后来如鹅毛般扑簌簌落下,铺了一地。他凝视着飞雪,却觉眼前云雾迷蒙似的,如何也看不清。

脏腑间隐约作痛,针扎似的疼。玉求瑕知道这是一相一味之毒在作祟,这毒发作得愈发频仍,他本靠玉女心经压着,可近些时日来越发令人苦楚,时如刀割斧凿。春去秋来,每一日都如在鏊子上般煎熬。

正发着愣,后襟忽地被使劲扯住。金乌用力拽着他拖进酒肆里,丢在长条凳儿上,没好气地道:“看什么雪,陪我饮酒。”

说来算得古怪,金乌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落得个爱喝酒的坏毛病,伤身得很。况且酒醉会让手脚弹颤,对刺客来说算得大忌。玉求瑕也曾要他少沾这玩意儿,可他家少爷偏不爱听。

玉求瑕勉强笑道:“我喝不得酒,少爷。你该知道的,我就是个一杯倒的肚量,别难为我了。”

金乌讥诮道:“我在外头待不久,你喝不得酒。我俩要谁迁就谁?”

这人确实吹不得寒风,玉求瑕见他自霜降后便把自己裹得同个粽子般,成日缩在房里一步也不愿出门。怪不得江湖传闻道黑衣罗刹冬天是不杀人的,有人猜罗刹鬼也同马熊、蟾蜍一般窝在土穴里冬蛰,这话倒也不算假。

玉求瑕认真想了想:“不如咱俩一起迁就,如何?”

草庐外下起了骤雪,阴云密布,雾霭昏沉,刮杂杂地落起硕大雪片。行路人面愁神惨,酒旆残零舞动,天地间一片灰茫。朔风如刀,擦过脸边时痛痒难当,空余寒冻冰凉。

有两人坐在雪洼里,身上覆了一层白雪,瑟瑟发抖地挤在一处。雪沫从空中飘落,悠扬地落入温热的、尚冒着白气的酒液里。

金乌冻得浑身瑟索,鼻头彤红。他抓紧了怀里的铜手炉,缩在一身黑貂裘里,青碧的两眼瞪视着对面那人,破口骂道:“迁你娘的就!蠢人!傻子!”骂了一会儿又忿忿缩着脖颈道,“哪里有这时候出来饮酒看雪的?”

虽是迎风冒雪,可玉求瑕身上只着轻薄单衣,外面裹件素白袍子,依然能谈笑风生,直看得金乌鸡皮疙瘩顿起。

玉求瑕点头:“嗯,就只有我俩。”

金乌朝他翻白眼。他快冷死了,堂堂黑衣罗刹居然是在雪天和一个呆瓜喝酒冻死的,真算得是个江湖笑柄。

酒入喉肠,灼烈如火,微解身上寒意。金乌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里灌,愁肠百结,不过借酒一浇。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思绪万千。袖里有个被揉搓过千百次的布条,微微露出泛黄的一角,其上有着暗红血迹,那是在换月宫中拿到的写着“一相一味”四字的布条,更是他这些时日的愁结所在。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玉求瑕凝视着纷扬飞雪,忽而开口发问;“少爷,我想问你一事,不知你愿意听么?”

“你说罢,”金乌斟起了酒,兴许还生着气,“…我不听。”

玉求瑕低头绞起了袖角。金乌没侧过脸,余光却悄然移了过去。“若是有个人,中了一种难解的毒,奄奄将息,该如何是好?”

这段时日,他再难抑止一相一味之苦。若再同游,露馅儿倒算得小事,但性命亦如风里残烛,再支持不得多久。玉求瑕心里七上八下,只觉进退皆难。

纷杂风雪里,金乌只是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的那人是谁?”

“也不算得谁,无名无姓,不过是……”

“他与我有干系么?又算我的什么人?”金乌道,“若是任一个旁人都救,我就该是救苦救难,疏财仗义的大好人啦,哪还用着世人戳着脊梁骨骂?”

金乌拈起白瓷壶,慢悠悠地给他俩都斟上了酒。玉求瑕在微漾的酒液里窥见他犹如碧潭般深沉的两眼,金乌低声道。“可我是个恶人。连自己的生死且难顾着,再难插手旁人命数。”

玉求瑕心里如乱麻般交杂,他想,他算是金乌的什么人呢?虽说是紧密纠葛,却又若即若离。过命交情倒有,却似有天堑之别,隔阂甚深。

正支吾间,玉求瑕忽而浑身一颤。金乌的目光瞥了过来,他发上落了皑皑白雪,眼睫、鼻尖上皆是晶莹雪沫,绀绿如玉的两眼凛若冰霜。朔风呼啸,吹断远方马嘶与近处人行声,可在鼓吹喧阗似的风雪里,玉求瑕分明听见有个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