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人还梦未归(第2/3页)

天山雪深,凛冬风盛,那人究竟是如何带他走出雪原的?那处可谓鸟兽尚且难以自保,何况带着一个活人!

王小元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是了,金少爷平日走路里确是一瘸一拐的,但家中下人皆传那是天生足疾,他也未曾见怪,只道这少爷投胎时着急了些,惹了老天爷罢。街坊邻居的小孩儿也拿他那条坏腿嘲弄,说些瘸子王八一类的胡闹话,王小元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跟着起哄闹过,直至今日才得知其中缘由。

可他仍口犟,只摇摇头道:“我不信。”

“我也宁可不信。”三娘道,“若这不是真事,他也就不必落到现今这般地步了。少爷一直不让我向你吐露实情,因他觉得和你说这些话全是白费功夫。”

“既知我不信,也知这是白费功夫,那为何还要与我说?”

三娘反笑,“若非如此,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天险之地脱身,也不知道你是……”

她忽觉自己失言,慌乱地闭了口。但小元已看出了些端倪,他见三娘眼神闪烁,显是泛起泪光,心头虽有疑虑却也不敢追问。

他愣神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我真是…‘王小元’吗?”

这话一问出口,一直悬在左三娘心头的巨石忽地就重重落下来了,砸得她心头震荡。她一听这话,便知已有些话她说了也无益处,待他自行体悟才是最好。

她心乱如麻地收拾好药碗,不敢再看少年仆役一眼,神思不定地往门外走去。待踏出了房门,三娘瞧瞧漫天飘扬的风雪,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门边,神色竟陡然变得悲哀了。

临走前,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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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走后,少年坐在房里思索了很久很久。

他回想起乱发蓬蓬、眼目凶煞的金少爷,以及那些被撵去跑腿、干些劈柴挑水杂活儿,无论干成何样最终总被少爷呵责一顿的往事。他也想起自己在狭窄阴寒的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月,难捱得让人几欲发狂。

三娘说的话,王小元是将信将疑的。说来可笑,他平日听些说书故事,绝不疑那些侠客人物的真假,反倒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却不敢置信起来。

(“我是谁?”)

他又一次想道。

早在雪原上时他便想过了,但如今头脑中仍迷雾重重。

如果他是“王小元”,那自己为何会使出连武林盟主之子都惊退三分的刀法,又为何会对那把断刀的用法熟稔至此?为何会做那个被困于雪原之上的梦,曾迷困于天山崖下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他不是“王小元”——那他又是谁?

少年站起身来,踱步至门槅子边。

无人能给他答案。

门外风雪大盛,他心里也好似雨雪交加。

少年仆役从门缝里窥探着外边的光景,银粟遍地,玉尘飞散。他一边畏着雪上映来的白光,一面扑眨着眼,这时眼角余光忽捕捉到了一件物事。

他忙推开门来,才发现在门边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其上置一杯盏。弯腰揭去盖子后,只见杯里盛着浅江珠色的水药,一股隐隐的蜜香扑面而来。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些尝了,味甘温热,确是用上好的蜂蜜与药材调制的,对解目疾大有裨益。

这究竟是何人送来的?

他环顾四周,四下空无一人。

应不是三娘,若是她送来的,应与先前的药碗绢巾一齐拿过来才是。木婶也不大可能,她虽手脚麻利,却对内服汤药一窍不通,平日这些煎药诊疗的事项皆是由三娘操办的。府中其他下人正忙着修缮院内,王小元与他们并无深交,他们应是没有必要送药给他的。

少年仆役的目光又投向了雪地,在那之上,脚印的痕迹清晰可辨。

有一串是三娘方才出门后的步印,凌乱摇曳,似是内心纷乱所致。

另一排脚印延到屋前那放着蜜药的木托盘前便隐去了,但却奇怪得很,一深一浅,倒像是走路的人本就是个跛子一般。

他不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思绪忽回到了数年前被困在雪原上的那一天——

那一日,一直带着他走的那人忽地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那手粗糙得很,似是结了许多硬痂。这也难怪,在雪原上的数日间,那人始终拖曳着系在木板上的绳索带他走,手磨损得厉害。但那人未曾呼过一次痛,甚至连一声也不吭。

许久,那手忽地动弹了两下。他听见那人从雪里站起的声音,扑扑簌簌的,不多时身下的木板又开始挪动起来——那人又带着他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