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穆明珠与齐云下了城墙,往城中巡防。

已是仲夏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及近正午,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短短的,走出城墙根后不过数步,便觉热浪迎面扑来。穆明珠走在前面,淡蓝色的下裙随风轻摆,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分清凉。

“别骑马了。”穆明珠眯眼望了望天,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先登上华盖覆顶的四轮马车。

齐云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亦躬身进了马车,一入内,正撞见穆明珠轻解罗衫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下意识要退出去。

穆明珠一面解着上衫,一面拉开案几下的一扇抽屉、从中摸出侍女给她备下的新衣来,口中道:“站着做什么?放下车帘进来。”这个时节的扬州城很热,她跟萧渊在城墙上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汗湿了脖颈。

齐云依言放下车帘,却仍旧站在车帘边,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反应,定然是要不好意思的,她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拿着新衣的手随意指了指车窗下的位子,道:“别杵在那里,像是我罚你了似的。”

齐云又依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只是仍旧挨着近车帘的一端,双手攥拳压在大腿上,眼观鼻、鼻观心,方才在烈日下没有冒的汗,这会儿全都涌出来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她解开上衫之后,里面还穿着裲裆。裲裆有点像是古代的抹胸,但是比后世夏日的吊带背心还要严实许多。这裲裆最初是内衣,但是据说从她母皇登基之后,便渐渐开放了许多,时下也多有人作为外用的衣裳,成了裲裆衫。她因是公主,在外的时候穿衣要与身份相匹配。为表隆重,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冬日的时候还好,夏日却热得难耐。

至于齐云是怎么看待她的衣着的,穆明珠并不在意。

况且亲都亲了,露个胳膊又怎么了?

穆明珠也不忙着换上那新上衫,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饮了一口入喉,解了一身躁意

,这才看向齐云,道:“你之前送出的信,母皇可有回信给你?”

她倒是问得冷静平淡,却不知齐云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理冲击。

他眼力过人,进来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公主殿下里面素色绸衣上、绣着与她下裙同色的祥云纹样,绸衣紧窄,勾勒出初绽的曼妙。

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昏了头。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他坐在紧靠车帘的长凳末端,按着大腿的双拳却忍不住收紧。

他清楚公主殿下绝无它意。

是这天气太热了,而她是公主殿下,在马车里换件清爽的衣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跟进来的是谁,只有跟进来的人去避讳低头,不可能是公主殿下避忌。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次跟进来的不是他,而是今日投奔来的相府公子萧渊,又或者重金出资的那位孟非白,公主殿下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一念至此,齐云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毒气从心中蹿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臣……”一开口的声音却过分喑哑,他顿了一顿,吞咽了一口唾液,抚定声线,又继续道:“臣还未曾接到陛下新的指令。”

穆明珠淡淡蹙眉,也就是说三日前齐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封“公正客观”的黑刀卫密信呈送建业城之后,母皇至今未给齐云新的指令。

这跟穆明珠的预期不太符合。

因为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现下她抗旨不遵、在扬州城拥兵,母皇完全可以下令给齐云。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虽然不是很多,但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要给她制造些混乱、麻烦还是很容易的。除非在那之后,她已经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擒住了齐云等人。

“没有新的指令……”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这样也好,就不必把你‘囚’起来了……”如果母皇一直没有给齐云下达对她不利的指令,那么她便不必‘囚’齐云,等到扬州这一局结束,她回到建业后,这也是一处可以“圆谎”的地方。

毕竟,若

她真有反心,如何会纵容黑刀卫在扬州城内来去自如呢?

“战法必本于政胜”,她如今在扬州布局战争上的策略,根本乃是为了政治上的胜利。

穆明珠不会忘记这一点。

正如她不曾停止往建业城递呈辩解表忠心的奏章。

“仁慈尊贵的母皇,请允许女儿我卑微地辩解,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留在扬州城中。若追究我的本心,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母皇身边。我自幼在母皇身边长大,这次之前从未出过建业城,从来不知世上人心还能如此险恶。焦道成被人暗杀而死,可是他多年生活的扬州城中一定有留下的证据,能指向废太子谋逆大案的幕后真凶。女臣动兵缉拿焦道成那一日,分明封锁了城门。而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却能一夜之间赶到。若不是早得了消息,两处兵马如何能这样快赶来?这鄂州都督与南徐州都督,分明是与焦家有所勾连。他们星夜赶来,并非是因各州互保之法,而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女臣已经击溃焦家,他们情知救不得焦道成,索性命人混入城中,伺机杀了焦道成。这一招杀人灭口,何其歹毒!能御使两州都督,背后之人又何其可怖!这等人藏于大周暗处,鼓动废太子谋逆,欲行不轨之事于母皇,女臣书至此处、心胆俱裂,此背后之人一日不除,则母皇一日不能安枕,大周一日不能安稳。女臣若奉召而归,则正中贼人下怀,两处都督领兵而入扬州,毁尸灭迹,幕后之人再难追踪;女臣欲苦守扬州,查清贼人,则朝中物议沸腾,而女臣见疑于母皇,使得母女离心、君臣相害。呜呼哀哉,女臣辗转反侧、中夜推枕,想我清白之心,天地可鉴,纵一时被污,终有水落石出之日。诚请母皇安居建业,待女臣擒此贼人而归。届时倘或物议难平,女臣愿一死以平之。祈母皇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