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青云之上12

这夜,已经空置了许久的北宸仙府忽然亮起了灯。

中州百姓皆知,北宸,乃战神长渊封号。千年前仙魔大战时,五族十二世家皆归战神调配,天君特命人在中州建北宸府,作为战神长渊的中军大帐。大战结束后,天君下令将北宸府作为战神行宫,永久保留下来,并派天族工匠,里里外外全部修整了一遍。

只是长渊避居雪霄宫,鲜少驾临这座府邸。

东侧殿灯火辉辉,负责看守宫殿的云伯恭敬立在殿外,不时看一眼已经在殿中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青年帝君。

他亦是长渊麾下老人,仙魔大战时,给长渊做亲卫。

后来被魔族所伤,失了一条腿,成了残疾之人,再不能上战场,便被长渊留在北宸仙府养老。长渊念他功劳,还取九重天上的莲藕给他塑了一条假腿。

云伯以前在军中伺候长渊衣食起居,是最了解这位帝君的。

冷峻自律,军法严明,洞察秋毫几近无情。当时整个仙族岌岌可危,五族十二世家,加上天族兵马混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堪称一盘散沙,到了长渊手中,硬是被练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铁血精锐部队。

那时军中,谁听了战神长渊之名,不是闻风丧胆。便连几个平日最混账最好偷奸耍滑的领主,都不敢忤逆长渊军令。

原因无非是长渊制定了一系列堪称苛刻不近人情的军纪军法,起初,各大仙族掌家人还抱着侥幸心理想,如此毫无人性的军法,便是他北宸帝君本人,就一定能做到么?放心,说说而已,一定施行不下去。

然而长渊不仅做到了,还以比军法更严苛十倍的标准要求自己,声色犬马,半点不沾,丧志之物,一概不碰,平日唯一一点癖好,便是在繁重军务后饮上几杯好酒。这世上,除了抚济苍生,和那浩瀚无穷一剑霜寒的剑道,似乎再无其他事能引起这位帝君的感情波动。连云伯都时常觉得,这位帝君的生活,未免太单调乏味了些。

怕也只有天生剑心,才能做到那等地步。

云伯一直视长渊为神。

真正的神。

只有高高在上的神,才能做到毫无感情的俯视众生,给予万事万物最公正严明的评判,而不掺杂个人喜好。

也因此,长渊以北宸帝君之尊掌三界刑罚,畏惧者有之,忌惮者有之,却鲜少人有人不服气。

但今夜,却是云伯第一次在长渊眼底看到那样浓厚的牵挂和忧虑。

一切源于那个被带回来的雪袍少年。

据说是君上力排众议收入门的小弟子,百年前坠崖而亡了,不知何故死而复生,出现在了中州,还一人独上斩妖台,单挑五族十二世家家主。

引发巨大轰动。

云伯听到消息,也小小惊诧了一下。

五族十二世家家主啊,各大仙族魁首级人物,数千岁的高龄,哪个不是仙魔大战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神域以上高手,且实战经验丰富,连天君都不敢轻易撼动,岂是一个几百岁的少年能打得过的。

然这少年就是如此张狂以至疯狂。

实在令人震撼。

殿内,长渊维持着垂袖而坐的姿势,枯坐在床边,隔着明亮灯火,打量着仍陷在昏迷中的昭昭。

长渊仍觉身置梦中。

时间虽然已过了百年,然而整整一百年间,他却无日无夜不在回想百年前风雷大作,少年决绝坠崖的那一幕。

光阴仿佛静止到了那一刻。

有时深夜醒来,他都会对着空荡荡的胸怀发一会儿呆,仿佛上一刻,这里还有个雪团子一样的小东西,八爪鱼一样缠着他。

他天生剑心,生性情薄,行事素来不拘泥于情,也不拘泥于任何法则,但求问心无愧四字。

那一幕,却成了烙在他心头永远的伤痛和梦魇。

他甚至后悔,当初一时兴起,收了那在他看来心术不正又诡计多端的小东西为徒。

他就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师傅,因为各类粗心,疏忽,亲手将自己的弟子送上了绝路。

他是杀人凶手。

虽然那少年最后蜷缩在他怀中,红着眼睛对他说,感激他的收留、庇护、包容,感激他给予的安身之所。

然他明白。

这不是一个徒儿对师父该有的期待。

一个自幼寄人篱下、漂泊无依的孩子,对他的期待,应当比普通孩子更多的。

只是,他没那个概念而已。

他像一个错判冤案的狱官,在没有了解事情全部真相的时候,就草率的给一个少年的品行盖棺定论,并一直带着偏见教导他,最终铸成大错。

他的确,不配为师。

这百年,他无日不在痛苦与追悔中度过。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以前他不懂凡人的悲伤和绝望,这百年,他体之入骨,无从言说。

他从未想到,天生剑心如他,会被如此沉重的凡人感情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