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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刚刚经过兵乱的破旧村舍中,又渐渐有了人烟,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处都有牡丹芍药盛开,但由于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开得有些芜杂,透着一种野意。

傍晚时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来了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着褴褛,腰悬长弓,脸色肃穆,看起来不苟言笑,一进门,就要了三碗素面,执箸吃了起来。

小店中本来没有几人,太阳落山时,一个梳着双髻的瘦小女孩,牵着一个中年瞎子的手,走进店来,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哑哑,声调十分苍凉。

他们在两个酒客边唱了半日,一个中年酒客掏出两个钱放在小女孩的托盘中,叹道:“你还是找别的营生吧,如今是乱世,大都督尔朱荣的手下兵将都是北方的蛮子,见到女人就抢,你们父女还敢出来卖唱!”

中年瞎子谢了赏,苦笑道:“我们父女手无缚鸡之力,不出来卖唱,难道在家等死吗?胡太后一时昏乱失计,听了郑俨那贼的主意,害了肃宗皇帝(按,即元诩),造成天下大乱,不然的话,咱们北魏是最太平不过的了……”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与中年酒客对饮的青年人摇了摇手,叹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乱,你正好回南朝的建康城老家,避过兵祸。”

中年酒客长叹一声:“我难忘当年胡太后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还是建康城街头的一个卖卦先生,哪里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听说她前日被尔朱荣捆绑起来,沉入黄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凭吊一番,再买舟南下,回老家学五柳先生,终日买醉。”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边吃面的黑胖和尚,不禁面上一阵抽搐,脸色变得惨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为已经忘记了她,可是,她的死讯却会让他这样痛楚而震动,让他怒发如狂,看来,这十年的清修和诵经、苦行,并没有减弱他的思念。

那对卖唱的父女已经走到了和尚的桌边,看着他脸上的狞恶之色,小女孩有些胆怯地问道:“大师,您听歌儿吗?”

黑胖和尚勉强平息了脸上的愤怒神情,长舒一口气,微微点了一点头,道:“好,拣这两年洛阳城里最盛行的歌唱给老衲听。”

这话出自一个大和尚之口,让人不禁奇怪,与人对饮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转脸打量了他两眼。

“这两年洛阳城最盛行的歌,莫过于胡太后写的《杨白花歌》,”中年瞎子一边说着,一边调准了弦,拉起了过门,“每到胡太后与那杨白花的定情之夜纪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边架起百座箜篌,命宫女们连臂踏足而歌,反复唱着这首《杨白花歌》,连南朝名士也赞道,这首歌有狐媚气,有英雄气,妙在音容声口全然不露,只似闲闲说耳……”

他说到这里,那小女孩已经亮开嗓门,唱了起来: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正唱着,小女孩发现,泪水已经突如其来地涌入了胖和尚的眼睛。他没想到,胡太后为他创制的《杨白花歌》,竟会到处流传,成为酒楼上佐宴之曲!

那里面有她多少无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复的痛苦,让那些早已寂灭的情思又潮水般吞没了他的心。

呵,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远弃红尘,可是,造化弄人,连佛陀也说:“人间三苦,为爱不得、生离别、怨憎会。”其中,又以爱不得为最苦。

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经修行了这么多年,却仍然无法跳出“爱不得”的烦恼冤业。

当知道尔朱荣勒兵渡过洛河,即将攻打洛阳城的消息后,他弃下修行,连夜渡淮北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为何来。

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将杨白花,能够和带甲十万的藩王、大都督尔朱荣对抗吗?

可是,他觉得,只有在这最危难的时刻赶到洛阳,他的心才能安。

还是来迟了一步……尔朱荣,那个来自漠北的野性大发的藩王,竟然将大魏的太皇太后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黄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生命的尾声。

黑沉沉的暮色中,板胡的曲声传出了很远很远,悠扬感伤,本空和尚从袋里取出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盘。

卖唱父女谢了又谢,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在店门前迎面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虽说乱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见惯,但毕竟黑夜中猛然看见棺材进店门,令人心生恐惧,父女俩急忙躲了出去。

四个杠夫将棺木抬在门下落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门来的,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认了出来,她正是旧日瑶光寺的住持、胡容筝的小姑姑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