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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诩以一种令人畏惧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自那个秋日下午以后,胡容筝果然风雨无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园显阳殿探视自己的儿子,她语气和蔼、态度温文,尽可能以一种母亲的体贴姿态出现在元诩的面前,母子俩在显阳殿从不谈论政事,而只是说说家常。

为了培养元诩处理内外政事的能力,胡容筝命他每天下午前往桂殿批半个时辰的折子。

虽说元诩批过的折子,最后还是要经胡容筝核准,但毕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现在朝廷上的元诩,能够贴近皇权,能够尝到发号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天天见面、交谈,胡容筝还是有些担心。

表面上看,元诩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胡容筝为了和他缓和关系,几个月后,还特地赦免了潘彤云母女的罪名,令她二人每月从瑶光寺回宫与元诩相伴,元诩对此感激不尽。

但她还是觉得,相貌神态都与其父亲元恪一模一样的元诩,连性格也像元恪一样沉静,城府甚深,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其深沉和冷静却不在她之下。

元诩越来越朝气蓬勃、成熟能干,而她却在渐渐老去……

在元诩表面唯唯诺诺的顺从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着与宣武帝一样的重大心机呢?

一个帝王的真正个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权之后,才能最后显现出来。

其实,年近四十岁的胡容筝,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政事的热衷了。

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害怕失去权力,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儿子能够快点长大亲政,自己索性与元怿携手同游天下,过起平常百姓般的安宁生活。

这些年,朝野一直批评她过于崇尚佛教,在北朝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院,以至于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发出家,而整个大魏国中,据元顺奏章,已有僧侣两百多万人,寺庙三万多所。

洛阳城外的龙门一带,胡容筝又命人开凿了许多佛像和藏经壁洞,言官们认为这都是浪费民力,徒劳无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无限抑郁、惆怅,需要通过这数不清的石刻经书、壁画和庙宇,来寄托抒发?

如今,只有在暮色中,在洛阳城千寺钟磬的合奏声中,胡容筝才能感到仅有的一点宁静。

但另一方面,胡容筝也在害怕,是否自己交出权力之日,就会是自己失意被囚之时?

她始终弄不清元诩的真心,也许在他心里,李嬷嬷和潘彤云才是真正的亲人,而胡容筝,她不过是一个华丽无比的神像木偶,威严、遥远、令人畏惧,却毫不亲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失去了皇权,她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力量。

暮色中,胡容筝捻着手里长长的佛珠,心思烦乱。

殿中虽已半黑,但她仍不许点灯,只独自坐在黑暗的殿角,想着这些理不清的关系和种种微妙的关节,深有身心俱疲之感。

这几天,元怿的王妃尔朱秀容病亡,元怿料理丧事,数日没有入宫。

尔朱秀容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元怿的感情,但毕竟是他世子元亶的母亲。

生前,出身北方藩王的她一直郁郁地守候在元怿的清河王府里,每天吃斋念佛,从未对元怿的薄情和背叛有半句怨言。

但胡容筝听说,尔朱秀容的小弟弟,也是当今北方最强大的部落酋长、大魏的讨虏大部都督尔朱荣对此似乎心存不满,认为皇家虐待了尔朱家的女儿,既没有给她一个荣耀的名分,也没有给她应有的尊严。

考虑到尔朱秀容的家族背景,也许还出于别的什么心理,胡容筝给尔朱秀容赐了一个“静”字谥号,并命人送去了一千匹绫绢、一百万钱,让尔朱氏以皇妃的礼节下葬,大约这也是她对自己侵犯了尔朱秀容的家庭、夺走元怿所做的一点补偿。

可惜,尔朱秀容以一个女人的本能,早已觉察到了她的这番心意,坚决拒绝了这种虚假的荣耀。

在死前三天,当着儿子元亶的面,这个性格倔强而内敛的北方女人,要求身后归葬六镇旁尔朱川的祖墓,将来不与元怿合葬。

临终前,她不肯注视元怿的眼睛,背对着房中众人,一个人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元怿用手轻轻为她合上那双不肯闭紧的眼睛,对着名义上的妻子,最后生出一点负疚之情……然而他又有何办法?世间孽情牵扯,本来让人身不由己。

深夜的崇训宫,阒静无人,面对案上摊开的《华严经》,胡容筝却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来那个夏日,年轻的自己如何在西海池边诱惑了宣武帝元恪,如何令他为自己废去施行了一百多年的魏宫“留犊去母”祖制,想起元怿多年来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背后,想起杨白花与自己那无奈而绝望的情感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