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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陡然变得热了,太极殿上站着的群臣,都觉得背上出汗、浑身粘腻烦躁。

殿上,一前一后放着两张青铜嵌宝的御床,八个内侍、宫婢捧着羽扇、香炉、面巾侍候在侧,前面的御床上坐着七岁的小皇帝元诩,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绸绣幕,后面的御床上,端坐着身影瘦削的胡太妃。

清河王元怿正站在殿下侃侃而谈:“据报,南朝的淮堰,本月已告全功,淮堰全长九里,上阔四十五丈,下阔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堰上杂种杞柳,每隔六百步,设一军垒。堰底全用冶铁为基,坚不可摧……平南将军杨大眼他们虽然攻破了多处关防,但由于夹淮为营,难以掘开淮堰基础。”

胡容筝的表情立刻显得有些黯然,良久,才意兴阑珊地答道:“知道了。皇上,吩咐退朝吧。”

神情安静的幼帝元诩,当即依照母亲的吩咐,用清朗而童稚的声音说道:“退朝。”

散朝之后,大司徒、清河王元怿诣宫求见,胡容筝情知他当着众臣的面,在朝上还有许多话无法回奏,便命人将他请入自己的崇训宫清凉殿。

殿外是一片清碧的水面,清凉殿的地砖下,也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响,四周,古木荫荫,上下一绿,胡容筝穿着一件水绿色的纱衣,斜倚在竹簟上,等候元怿晋见。

元怿从来没有看见过胡容筝这般随意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胡容筝一向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没想到人到中年后,反而会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风采。

她的眼神似乎逗留在很远的地方,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莫非,她在想念着远在荆山大营中的年轻将军杨白花?

元怿的胸口有些酸痛,八年了,他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也许永远都不能平复如初。无数个梦里,他看见报恩寺里初见她时那稚气可爱的笑脸,看见她纵马挥杆、浅绿纱衣随风飘拂的模样,听见她在西海池边的夜色里为他低声说禅……

虽然日日见面,但只有在梦中他才真正能与她相会,梦中的她,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娇柔,而不像在太极殿上那般神圣威严。

“淮堰之事,太妃尽可以放心。”元怿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坐了下来奏道,“臣已经召了几个治水名家问过了,淮堰完全无法对寿阳城形成威胁。上个月,又有个叫郦道元的北朝世家子弟,手持四十卷《水经注》来见臣,他今年四十三岁,二十多年来足迹遍布九州,专攻治水,可称是当朝理水第一人。此人为臣剖析了淮堰的基础、走向和抗击水冲的能力,说得条条有理。臣已经将他带来了,就在宫门前等候。”

胡容筝缓缓地摇了摇头,映着殿外浓浓的绿荫,她的脸显得更加白皙秀美,她淡淡地说道:“我不爱听那些琐碎的东西,四王爷,你只告诉我,一旦发了大水,淮堰能抗到哪个程度?是否绝无崩堤之忧?”

元怿诡秘而得意地一笑:“淮堰根本没用处!”

“什么?”这一回,胡容筝再也无法平静,她坐直了身体,惊问道,“死了十二万人性命的淮堰,会没有用处?”

“郦道元说,淮堰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元怿笑道,“萧衍真是个异想天开之徒,上一次想倒灌巢湖水,这一回又想倒灌淮河水,徒费人工和钱财,却没有半点效用。南朝本来就忧患重重,现在更是民不聊生了!太妃,今日臣所以在殿上那般回奏,是为了堵塞大臣之口,以免他们争执不下,催着杨大眼出兵伐梁。其实,今年夏天的大水一起,淮堰就将全盘崩溃!”

胡容筝将信将疑,问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天助大魏?如你今日在殿上所奏,九里淮堰,高二十丈、宽百余丈,怎么会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这是真的,”元怿仔细解释,“淮河两岸都是流沙地,根本无法筑堰。自春秋战国时起,河堰就屡筑屡溃,所以后来两汉三国时,淮河水一直没有束堤,治淮也以除清河底淤泥为本。萧衍强不知以为知,逆天行事,破国筑堤,实质上只是场儿戏!太妃,你就静观今年夏天的事态吧,寿阳城的百姓,完全不必迁移!为了平稳民心,臣请求外派驻防寿阳城一个月,以安寿阳上下军民。”

“好!”胡容筝惊喜万分,重重地一拍凉簟扶手,笑道,“萧衍在堰底铸铁几千万斤,竟是这等结局,佛不佑此残狠之人,奈何!”

“太妃,臣今天入宫,另有他事要回奏。”元怿静静等了片刻,又说道。

“还有什么事?”

“太妃现在虽说已经临朝听政,但没有正式名号,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幼帝今年才七岁,到亲政之时,还有十一年,为了这十一年,太妃必须重上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