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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西台,是个二层楼的木制小楼,楼上四面开窗,长风排闼而入,令人心神一爽。楼外古木修竹,树荫遍地,听不到一点人声市声,远眺可以看见西海池上的翠绿新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两岁多的皇子元诩,已经开蒙识了一百余字。他的师傅、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着他识字,一边心下有些好笑。

素有“北朝文宗”之称的大家,竟然成了蒙童塾师!虽然教的弟子是大魏储君、将来的大魏皇帝,还是令他有些怅然。

崔光出身贫寒,少年时白天耕田、晚上读书,曾发下大愿,要著一本《北史》,将北朝的三百年战事、政事、文事爬梳整理成一本皇皇巨著。

崔光自信,他的才力、文笔、史识不下于司马迁,这本《北史》即使不能超越《史记》,也应该能和《史记》比肩。

然而造化弄人,自崔光十七岁被孝文帝拜为中书博士起,他竟然渐渐变得热爱权术和富贵了,书房里的书纸渐渐蒙尘,文章都出于门下宾客之手。

最赏识他的孝文帝,二十年前曾经对着群臣叹道:“崔光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固今日之文宗也。”到了十年前,孝文帝又对群臣叹道:“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无意外咎谴,二十年后当做司空。”

然而,到了四十五岁这个尴尬的年龄,崔光才发现,孝文帝的两个预言都落了空,他既没有写出像样的著作,也没有登上三公之位。小小的右光禄大夫,离他的梦想实在是太遥远了。

去年成为太子少傅后,他曾经在心底隐秘地喜悦过,受过皇子元诩一拜,将来与元诩朝夕相处,结下深厚的师生之情,会不会因此而飞黄腾达、登阁拜相?

转念一想,崔光又沮丧了,元恪不过三十岁,元诩才两岁,等到元诩登基为皇帝,自己的一把老骨头早已埋在邙山脚下,坟头的青草,只怕都深可没足了。

“崔少傅,这是胡左昭仪派人送来的一只木匣,指名要送给你。”随着叩门声响,一个年青的东宫侍卫恭敬地说道。

“放在那里。”崔光淡淡地应道。

从半个月前起,这已经是胡左昭仪送的第六份礼物了,她的心意,他已了如明镜,但他不愿意过早表态。

趁元诩低头看《二十四孝》图册的机会,崔光悄悄打开了匣盖,扫视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卷残旧的竹简。

崔光伸指头进去拨了一拨,竟然是世间所存无几的曾子亲笔录的《孔子家言》,所值何止百万!

崔光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胡左昭仪,她真是个可人,古书、汉玉、青铜汉方壶、晋人画卷,半个月来,她送了他价值将近两百万钱的礼物,一件件都是那么清雅、旧陋、不显眼、深合崔光所好。

竹简底还留有一封浅绿色的信,崔光抽了出来,剔开盖印的火漆,抽出一张水青色的信笺,胡左昭仪的语气很温婉:

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阁下:

妾久离娇儿,日夜悬念。念阁下师傅元诩之劳,心存感激,无以为谢。聊备水酒一杯,望阁下不以妾为冒昧,明日酉时,至建乐宫小饮,为盼!

胡容筝手书

如果自己应她所请,夜入建乐宫饮酒,也就等于答应了胡左昭仪所求的事情。

崔光犹疑着,深深注视那两卷极为珍贵难得的竹简,良久,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其实,他早就在心里答应她了,不是因为这些竹简、玉器,也不是因为怜惜她的美貌多才,他只是忽然发现,在通往宰辅的位置上,必须有来自宫中的势力。

如果自己能倾心竭力,救胡左昭仪一命,想必她会终生感激涕零。

这个一度握有批折大权的女人,只要她能历经艰难生存下来,她就会不择手段往上爬。

崔光佩服她的勇气,也愿意帮助她实现那雄心勃勃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