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

1

宫宴开始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

丝竹声撩开永乐宫西林园的夜色,直扑入长满残荷的西海池,在水面上回荡着,热闹中隐隐透出单调来。

池中,高大的荷梗上挂着半枯的花叶,十顷池水中映出蓝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潮湿的带着深秋寒意的大风,吹皱了映满灯火的池水,像幅南朝的墨笔画。

元怿沿着一条直伸入水的廊桥负手散步,这里离设置宫宴的显阳殿很远,隔着空旷的西海池,十二面琵琶齐奏的繁琐音乐也变得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昨夜听到元愉的死讯时,刹那间,元怿的心如被剑刺穿了一般的痛。他忍不住扑在书斋的地上,捶地嘶声大哭。

他的王妃尔朱氏站在一旁,震惊而束手无策,这个素来坚毅含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元怿是怎么了?

泪眼中,元怿似乎又看见了苍白清秀的元愉,在温和地对他微笑。

元愉是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只喜欢和一群儒生、文士去游春吟诗,只喜欢在四面穿风的虚堂里练书法,只喜欢和他深爱的那个歌声清婉的民间女子在夏夜里携手看萤……为什么这么平凡的愿意都无法实现呢?

也许,要怪他错生在了帝王家!

西海池的深处,犹有几只蛙在呱呱而啼。

“你在看什么?”身后,廊桥进口的暗处,忽然有人温和地问道。

元怿听出来,那是充华世妇胡容筝,想必她派人跟踪了他。

“我在看,那西海池深处,几粒寒星映水,飞舞不停,似乎是错过了季节的残萤……”元怿用头抵住桥边的木柱,喃喃地说道。

“流萤,美若寒星,却柔弱得不胜秋风……”胡容筝慢慢地沿着石阶走了上来,她独自一人,没有人陪同。

“就像元愉那短暂的一生……”元怿的声音不再悲哀,却无限沧桑。

“我从不了解元愉,可是因为你,我深深地同情他。”胡容筝又走近了几步。

“十几年前,我们从平城迁都到洛阳,在刚刚建好的永乐宫里,只比我大一岁的元愉拉着我,沿着九曲十八折的深宫回廊跑着,叫着。他说,真美啊,这里比平城的宫室更有南朝色彩,完全像汉人的皇宫。从此以后,我们可以穿着飘逸而华美的汉人袍服,像‘建安七子’一样生活在诗歌之中,可以在月下吹箫,可以在雨中赏花,可以在竹间饮酒……你看,元愉的愿望是如此微小,这样一个总是沉浸在梦中的纤弱书生,孝文帝的儿子,却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无法给自己留出一个安静的书房……”元怿的声音又变得潮湿了。

胡容筝走得和元怿近在咫尺,她微笑地抬起手,拭去了元怿腮边的眼泪:“四王爷,你知道吗?这样的世道,只有你我这么强悍的人才能勇敢地活下去。元愉,他过于看重感情,既不通治国之道、兵书战策,也不理民生疾苦。他只想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却将别人的死活置之度外。这次冀州叛乱,去讨伐的王师伤亡近七千人,叛军战死了两万多人,连带冀州地方大大小小几百名官员被下了死囚大狱,连无辜的老亲王元勰也被牵连横死……这么幼稚而无能的人,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连你也这么说……”元怿哽咽着,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忽然间他惊觉不妥,放开了胡容筝的手,“你知道吗?他们告诉我,元愉被押回洛阳的路上,每到一个驿站或者路途上的歇马亭,都会牵住李氏的手,温柔地笑谈。他们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链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他们的眼睛中仍然盛满了缠绵的爱意,似乎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千多名兵卒构成的押解大军,他们统统视而不见……”

“元愉夫妻确是世间罕见的一对情种。”胡容筝赞道。

元怿向前又走了两步,离得远了,在西海池上的风声和水声相激中,他的声音显得无限寂寞:“我这一生中,毫无可能遇到一个这样相爱的人。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觉得惆怅不能言……政务闲暇时,我也会想,到底我比元愉聪明,还是比元愉愚蠢,为什么我必须在卷宗和政事中打发一生,忙忙碌碌,连停下来对弈一盘棋的时间都匀不出来!那些国家大事,真的比情还重要吗?元愉至少曾享受过情的痴缠怨痛,尝到过情的大喜大悲……我是这样一个毫无情趣的人,只能在‘发兵扬州’、‘克制外戚’、‘赈济水旱’这些事情上看到自己的用处……”

胡容筝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如果春天时不拒绝他的求婚,也许元怿和她,彼此都不会有这种表面上煊赫绚丽、内里却无限绝望的心情吧?

但他们是这样相像这样强悍的两个人,注定了他们只能隔着这段黑暗的距离互相倾诉并理解,却无法牵手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