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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道金红色的霞光照上门前檐下的黑底金字牌匾,孝文帝元宏御笔亲题的三个大字“瑶光寺”越发璀璨夺目,显出这座皇家寺院的气派和森严。

寺院内外,到处是参天古木、拂云修竹,幽幽绿荫中传来绵长的雀噪,与历经战乱的南朝寺庙相比,这里,是一片岑寂而安宁的乐土。

大门内,宽阔、洁净的青石甬道上,三四个身穿青色布袍的尼姑执着竹帚和水壶,正在洒扫石道。她们有的已到中年,有的正在妙龄,却都面容姣好,宽大的僧袍也掩不住动人的身姿。

“筝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穿着深灰色布袍的胡玉姬,携着侄女胡容筝的手,慢慢沿着青石甬道向西走去,虽然今年刚满三十五岁,但胡玉姬眼中的那份落寞和枯寂,却宛若修行多年的老尼。

胡容筝依在自己最喜爱的小姑母身边,闻见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体香,心里不由得发紧,一阵隐痛袭了上来。

姑母当年是平城有名的美人,早在平城时,她就嫁给了孝文帝的族弟青州王元英,成了侧妃。

可惜青州王元英却只喜欢男风,室内蓄养了好几个娈童,对女人十分厌恶,经常对胡玉姬大打出手,姑母每次归宁,脸面、脖颈和手腕上都是一片青紫。

元英死后,胡玉姬以王妃的身份,下嫁了一个汉族书生,她对来自京中的讥刺一概置之不理,只顾与那汉人书生沉浸在花前月下,整天吟诗饮酒。

谁知道,没有多久,那汉人却携了胡玉姬的一个美貌侍儿,叛归南朝,不知去向,从前的侯门千金、青州王妃,则沦为一名可怜的弃妇,成了当年平城里最大的笑料。

闭门半年之后,胡玉姬没有自杀,而是将家财全部变卖成庙产,投身到报恩寺的住持门下,落发为尼。

胡容筝自小见惯了姑母身穿衲衣的模样,听惯了姑母当众阐释经义的通彻和博学,但也常常明了她心底那些被紧紧封锁的痛苦。

夕阳在山,大雄殿前一片寂静,西院精舍却十分忙碌,二十几名会写汉字的尼姑,围桌而坐,在刺指血抄《心经》。

“她们在忙什么?”胡容筝随口问道。

瑶光寺与洛阳城的其他大小寺院不同,它只为宫里做佛事,不接待平民百姓。

“皇子元俞病重,高夫人许了愿,要在三天之内抄完一百篇血字经书,明天她就要来寺里为儿子还愿。”如今法名叫作“妙通”的胡玉姬,淡淡地回答说。

“哦。”胡容筝点头不语,她早听说过,因为高夫人悍妒的原因,二十六岁的皇上元恪只有元俞一个儿子,而且一向体弱多病。

姑侄二人匆匆穿过西院精舍,走进一处门前满是修竹的小院,院落不大,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荫间筛下了一层碎金的夕晖。

妙通拍动门环,院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和苍老的声音:“谁?”

“是我,妙通。”

“妙通?”

一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尼走过来打开了院门,廊上浓密的竹影里,站着一个清瘦的女人,布衣小帽,手持念珠,虽然面容枯槁,但那修长的身材、清澈的眼睛和秀丽的轮廓,仍然可以让人想见她当年的美貌。

“你好久没来了,妙通。”有五六十岁光景的老尼姑面无表情,点头叫人搬来了两只蒲团,请她们坐下。

“是,贫尼怕搅扰了智音师父的清修。”妙通合掌施礼。

智音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清修?我哪里有什么清修,我不过捱命罢了。已经十年了……十年中,我不曾走出这院中一步,完全与世隔绝。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想起,当年的冯清仍旧活着。”

她缓缓摘下青布小帽,头顶中九个白色的香疤整整齐齐,清晰可见。坐在一旁的胡容筝,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和可怖。

虽然衣着简陋、毫无文采修饰,但智音尼姑那双持着念珠的手,手指纤细柔软,肌肤洁白过人,举止中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雍容高贵,想必出身豪门。难道,智音和姑母一样,有过不幸的婚姻,所以才舍身入寺吗?

“她是谁?”智音忽然斜瞥着胡容筝,冷冷地问道。

“这是弟子俗家的侄女,胡尚书的女儿胡容筝,今天来寺中探望弟子。”妙通啜了一口小尼递上的粗茶,接着说道,“筝儿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仍然待字闺中,下个月宫中又要选妃,筝儿想去应选……”

智音对她的话恍若不闻,只顾凝视着胡容筝细致动人、光彩照人的脸,喃喃说道:“像,真像……”

“像谁?”妙通有几分莫明其妙。

“像冯润那个婢子!”智音的声调陡然变得凄厉,“你看她那双狐媚的眼睛,她那颊上的酡红,她那不足一尺八寸宽的纤细腰肢……与冯润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