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几百辆车驾络绎不绝地沿平城外的大道出发了,这是个阴沉沉的早晨,西风刮起了满地的落叶和尘土,瞬间迷离了他们身后的故都平城。

玄静悄悄打起车帘一角,望见车队正中间那辆凤舆。

朱红色漆绘的六马金根凤舆旁,有几十名骑士组成的仪卫,前后拿着黄罗伞、金钺、龙象旗,将皇后的车乘与其他后妃车乘远远隔离开。

“别看了,”玄静的母亲常氏有些心疼地把帘子拉了下来,车内顿时又变成一片昏沉阴暗,风声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人家那是命好,她一生下来,满月宴上,太后便高兴地对太师许愿,日后定要让她当上中宫皇后,莲儿,你以后就认命吧,我看阿秀那孩子对你是真心的,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个男人肯真心对你,那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个手铸金人成功的人是我,发愿要陪皇上一生一世的人是我,皇上心里认定要册封皇后的人是我,”玄静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全是大大小小斑点的脸颊淌了下来,“娘,我不甘心认命!都是一个爹生的,就因为我娘不是公主,我便注定了这辈子只能被她踩在脚底下?”

常氏看到女儿的泪水,不禁有些发慌。

她知道女儿素来刚强,就算那个春夜她从荒山停放死尸的破庙里把女儿找回来的时候,女儿也大睁着眼睛,一字不吐,更不肯落下一滴泪水。

常氏用袖角一边为玄静擦着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地道:“这就是命啊,都是定数。娘只是太师府里一个灶下的贱婢,使唤丫头都不如的人,得了太师另眼相看,这才有了你。莲儿,你如今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强求的结果,这些年,我看你在寺院里读的佛经不少,心地也该清净了,就把过去全都放下吧。”

“我不!”玄静大睁着双眼,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和太后当年一样,我死过一回,就什么也不怕了!娘,我也是冯家的女儿,是太师府的小姐,皇上对我的心意,从没给过其他女人,如果不是当年太后命人陷害我,我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太后已经过世,我的病也快好了,我要夺回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常氏听她声音陡然变大,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没口地敷衍道:“好好,都听你的。莲儿,你小点声,这要是给皇后听见了。我们母女俩的命,就再没机会捡回来了。”

玄静平整了心情,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与冷漠,淡淡地道:“娘,你说的对。事没办成之前,我们都得小心点。对了,我如今变成这个模样,皇后是认不出我来了。可是娘的模样没有变,你还得防着她手下的人认出你来。”

常氏指着头上的圆帽,叹道:“这些年我也老多了,加上落发后从不梳妆打扮。上个月我去太师府诵经做法事,都没人认出我来。”

“那就好,娘这都是为我操心受累,才变得这么苍老,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娘。”玄静又掀开一角帘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骑马少年道,“娘,你认得他是谁?”

常氏也从车帘一角张望着:“这是二皇子元恪,高贵人所生。”

“好个相貌!”玄静叹道,“多年没见,元恪竟长成这般英姿勃勃的模样,当年看高贵人不言不语,是个闷脾气好性儿最没用处的,想不到她生的皇子,倒是几个皇子当中最出众的,今天一早在大殿见过这孩子,虽是也言语不多,但句句都有见地,小小年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甚深,听说读书也是顶聪明的。”

“我看四皇子元怿倒是真有皇上当年的气度模样,”当今皇上元宏由文明冯太后从小养大,年节时常去冯熙的太师府赴宴,常氏当年是冯熙的爱妾,也是看着皇上和女儿一起长大的,“今天早上上车时我一眼看到元愉,那身段坯子,眼神和面庞,也跟皇上活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反倒是大太子,怎么看都不像皇上。”

玄静放下车帘,冷哼一声道:“太后年纪越大,越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元恂不到一岁时,已十分贪吃,一副鲁钝模样,我劝她不要急着立元恂为太子,可那时候太后与皇上恰好因亲政一事有了心结,太后担心自己被皇上夺权,便着急册封了元恂,倘不是皇上天性纯孝隐忍,只怕太后早就会除去皇上,将这元恂扶上了皇位。”

玄静闭上眼睛,沉浸在画面般一帧帧打开的往事中。

那个时候她叫做冯润,是太师府的大小姐,也是姐妹中最漂亮出众的一个,聪慧无双,活泼开朗,百伶百俐,无论是箫管琴瑟、金石书艺还是诗词画赋,她一学就通,常取笑小皇上拓跋宏不够聪明,学什么都要下一番苦功夫。

拓跋宏和她年龄相仿,两小无猜的时节,眼睛里几乎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