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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太子胡闹一番,六宫出城辞庙的时刻已近黄昏。

冯清带着几个皇子、一群嫔妃在报恩寺拈香敬佛,又赏了香火钱后,天色便黑了下来。车驾不便上路,皇后吩咐在寺里静舍和厢房歇息。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与晋室通婚开始,便信奉起佛教,历代帝王都精通佛典,京城女眷也都常出入佛寺。

甚至当今皇上的生父拓跋弘还几次意欲出家为僧,后来拓跋弘登基仅六年,便退位当太上皇,在宫中建寺修禅,直到去世。

报恩寺是一座尼庵,这里面寄居的尼姑大多来历非凡,未生育的先帝嫔妃、亲王侧妃甚至未嫁的公主们,都在这里剃度出家,舍身侍佛,以修来世。

高照容带着元恪与元怀两个儿子,走入他们寄居的静舍。

门前翠柏如云,筛漏了几抹月光,滴落在生满苍苔的石阶上,簇拥出秋夜的寒静与清凉。阶旁是大片的菊花圃,夜风里飘逸出一股微带苦辛的花香。

曾经的贵妇们虽然因失意而出了家,却并没有真的看透红尘。这里静修的居舍、殿后高耸的浮屠塔和寺中景观,比起皇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百年来帝王与皇妃公主们的慷慨馈赠,更令报恩寺在清净中透着说不出来的壮观和浮华。

高贵人在几个生过皇子的嫔妃中,最被冯清看重,平时起居仅下冯清一肩,今天的住宿安排,也是最好的静舍之一。

可紧挨着太子元恂的下处,反让她有些烦恼无奈。

元恂似乎昨夜的酒还未醒彻底,不时在紧锁的屋子咆哮怒吼着,跟着便是高道悦低沉的劝诫声,在夜晚格外宁静的报恩寺里回荡着,仿佛是一只疯虎被锁在了他们身边,不时从喉间发出悲愤的嘶啸。

“娘娘,高公子来了。”侍女高春走进来禀报。

“叫阿秀进来说话。”高照容卸去了妆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还好,岁月没给她留下太多痕迹,仍然一如进宫那年的端丽温婉,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稚气。

此去洛阳,虽然知道圣上对自己并无多少温柔缱绻,可相信看在两个皇子的份上,皇上还是会善待自己的。

“高公子还带了个人来。”高春有些为难。

“带了个人?”高照容有些纳闷,“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不,是个中年尼姑。”

“叫他们都进来。”高照容暗想,这尼姑难道就是高秀的相好吗?她还以为阿秀是贪恋美色,喜欢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尼姑,怎么会是个中年尼姑?

高春答应着出去,门前一暗,接着又是一亮,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尼姑,出现在高照容面前。

“阿秀!”高照容有几分惊喜。

面前的高秀身材高大挺拔、肤色白皙,长条脸上双眉飞扬,眉下是一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透着脱俗出尘的干净,俊美中带着几分清新,比她的亲兄弟们相貌气派多了。

在闺阁没出嫁的时候,高照容就很疼这个堂弟,认为以他的才华仪表,将来定会出将入相、光大高家,可没想到他蹬蹭到快三十岁,还是一介布衣,看来男人过于善良了,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拜见贵人娘娘!”高秀和中年尼姑低着头,同时跪下施礼。

“快请起。”高照容双手搀起高秀。

她忍不住用眼角飞快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尼姑。

那尼姑身材臃肿,穿一件青色缁衣,仍掩饰不住她肥胖的身材,脸上肤色暗沉,半张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点,露出来的手背上有很多黑色圆形的疤痕,似乎当年曾经得过什么难治的恶疮。

“娘娘,这是来自凉州城的玄静尼姑,她如今在京城外的寂音寺挂单,精通成实宗小乘佛法,能背诵二十多部经书。”高秀介绍着。

听高秀这么一说,高照容倒不禁对玄静尼姑另眼相看。

看来这貌不出众的尼姑竟是读书识字懂佛典的大家闺秀出身,虽然长得寒碜了些,但才华气度出众,难怪高秀会与她结识。

“法师请坐。”高照容客气地吩咐高春搬来了绣座。

“贫尼不敢。”玄静尼姑有些拘束,高照容再三让他们坐下,她才在南边下首侧身坐了半张凳子,并手为礼,掩在胸下,膝盖合拢,挺直腰背,颇见仪态。

高照容看得出来,玄静尼姑的举止动作不失礼仪,深通宫规,大约出家前确实曾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本宫在报恩寺听过妙通住持讲解大乘佛法和毗昙宗小乘佛法,但成实宗小乘佛法却一直未通皮毛,能不能请法师指点一二经义?”高照容饶有兴趣地问道。

“娘娘是大魏嫔妃、两位皇子之母,有佐扶天子、养育皇嗣之功,自是以大乘佛法为正宗,慈悲为怀,发愿度人,以苍生为念。”玄静的声音很清朗和悦,有种超出面貌的婉妙,“毗昙宗的小乘佛法,认为三世为真,有过去、有未来、有当下,有转世轮回、因果报应,四大为实。而贫尼跟着师傅修习多年《成实论》,始知道四大皆空、三世为幻,人世间从无转世轮回、因果报应,所谓人生,不过是电石火光的刹那,转瞬便寂入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