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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殿上的灯烛点了起来,照见地下堆放的十几个箱笼。对于一个皇后来说,这点行李是太简单了。

冯清倚在一张软榻上,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殿下收拾箱笼的侍女们。

徐嬷嬷拿着长长的清单,清点完大小箧笥,走了过来。她是冯清的乳母,从太师府起,就陪着这个娇生惯养但也进退知礼的小姐,深知冯清的脾性。

徐嬷嬷看得出,皇后心里并没有多少离情,对这空寂的平城深宫毫不留恋。

自封后以来,皇后在乾清殿已住了四年时间,可此刻她的视线在殿内的任何一件器物上都不做停留,她的眉间情思深沉而目光茫远,显然正在思念两年前猝然离开平城再未归来的皇上。

“娘娘,这次六宫南迁洛阳,赶上天气晴好,一路无雨,最多十天时间,娘娘就能见到皇上了。”徐嬷嬷笑着安慰。

冯清的生母是博陵长公主,太师冯熙的正妻,在她五岁时就弃世了,因此这些年来冯清与徐嬷嬷朝夕相处,有若母女。

她情知自己的心思被徐嬷嬷看出,忙掩饰地一笑:“两年时间都过去了,哪里还在乎这几天?我是想着,皇上营建的洛阳宫殿,肯定不像我们这里的太极殿、永安殿、乾清殿,全是开轩高廊,花园里也到处放着箭靶、兵器架,四下都是空地,只要登上台阶,一眼就能从太极殿看到后宫门。南人喜欢吟风弄月、曲院长廊,咱们宫里这些娘娘,北方住惯了,这次去了洛阳皇宫,别在宫里头迷了路。”

徐嬷嬷也有些兴奋:“洛阳自东汉、西晋就是中原的京城,听说那城池比平城大得多了,城外头还有北邙山、洛河,街上商铺沽肆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好玩的好吃的,等宫里头事情都安顿好了,老奴倒是想到街上好好看看热闹。”

冯清向往地一笑:“这好说,嬷嬷,到时候我让人准备辆轻车,告个病,咱们俩悄悄上街,一起去瞅瞅热闹。我虽是个汉人,可祖宗都是辽东人,打小儿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真想不出这洛阳到底有什么样热闹繁华,让皇上一去就再不思返。”

徐嬷嬷递上清单,回复道:“娘娘,照娘娘的吩咐,乾清殿里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这平时用的首饰、妆粉和杂件,拢在一起也没多少箱笼。娘娘看看,还有什么要带上的?”

冯清打量着这个因皇帝离宫两年显得格外萧索寂寞的宫殿,用扳指轻轻敲着那张清单折子,盘算道:“屏风、妆台、家具这些大摆设,可以不用带,洛阳那里新修的宫室,听说比平城要壮丽多了。”

她早已听南边回来的人说,这两年,皇上元宏为了让被迫南迁的王侯们安心待在洛阳,不惜耗费国帑,以倾国之力重修洛阳,宫室之美,犹胜平城故都。

“我看娘娘这次衣服带得也不多,想是要到洛阳命织造司重新做起来。”徐嬷嬷问。

“正是,我让高贵人、罗夫人她们都不用多带衣裳,这几年宫里上下新做的貂毛绣襦、夹袄不少,可皇上在洛阳讲汉礼、变汉服,我们反倒带了这些短到腰下的左衽小袄、及膝外袍,一旦哪个贵人、宫女不当心穿戴了出来,让皇上失了体面事小,坏了洛阳的风气事大。”冯清庄重说道。

她是嫡生女儿,又是公主所出,自幼就被教诲着要端谨克己、思虑深远、顾大体、明事理,因着嫡生的身份,在太师府的一群小姐中,冯清是最得冯太后另眼相看的一个,当了皇后以来,也是事事考虑得周详。

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却强烈涌动着对即将能与皇上相聚的期待。

元宏比她年长五岁,自幼与冯家的女儿们全都相识,虽然论辈分,冯熙太师府的小姐是元宏的姨母辈,但铁腕的冯太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的侄女挑选入宫,陆续册封成元宏的嫔妃。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当元宏的皇后,哦,那时候他还叫拓跋宏。

拓跋宏是个并不强壮高大的年轻人,面色沉静,少年老成,瘦削的脸上五官如同刻刀精心雕塑,沉默温柔,双目深邃,但眉宇间总凝结着一层似有还无的忧郁。

也许是五岁不到就受父皇禅位登基,让拓跋宏早早结束了童年,而祖母冯太后的严肃冷厉又让两岁失母的拓跋宏根本无从得知母爱的温暖,他英俊的五官里总是散发着冷,开阔的双眉间总是凝固着伤,让她禁不住想伸出手指替皇上抹去那层凝霜般的忧郁。

但是那时候有姐姐们围在他身边,她们一个个地入宫伴帝,留下自己在原地眺望着,等待着,就像如今一样。

她甚至有些怨怪姑母,倘若不是姑母当年非要早一步接姐姐入宫,让自己迟了两年伴君,皇上的心,又何至于被那个下贱女人霸占得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