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韬光养晦

清晨坐在床边俯视卫青的脸庞,平阳公主常会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

这样的梦做得实在太久,有十八九年了,以至于当它变成现实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能适应,常常会面露恍笑,在灯下怔怔地对视,算起来,那十八年中,他们相守的日子,总共也不超过三天,如今这些日日相对的好时光,让他们倍加珍惜。

这是装饰简朴的长平侯府,在这个陌生的宅院,因为有了卫青,平阳公主也觉得温暖安逸,纵然这是她四十年来所住过的最坏的房子。

“该上朝了。”平阳公主轻轻地推了卫青一把。

卫青睡意正浓,平定匈奴之后,他整整一年时间没有到边塞去,北军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也许因为猛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安逸和家庭生活,卫青迅速地开始发胖,从前脸上那些瘦削的线条,全部被脂肪淹没了,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清秀和冷漠。

“已经寅时了,还不快起来穿衣上朝?”平阳公主的声音有些急了。

卫青这才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笑道:“不去。”

“什么?”

“我今天不去上朝。”

“理由?”

“我病了。”卫青轻轻咳嗽两声,“无法起床。”

平阳公主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撒娇。哪里像是百战归来的将军?简直像你大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贺太疼儿子,将他养成一个长安城的标准纨绔子弟,做着太仆丞的官,天天在官署里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办事,得到永巷里的薛家坊去,亏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个外号:‘九城胭粉詹事’。”

卫青笑了起来,却依然斜卧在被衾里,不肯起来,道:“可见书上说得有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和卫子夫是从底下奴才出身的,我还是个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宫和侯府,对生途艰难毫无认识,所以会天天斗鸡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怜,是二姐做侍婢时与县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没有人看护,整天饿得满脸是泪,如今反倒心性刚强,立下偌大的功劳。这班兄弟中,因战功被封侯的,只有他一个,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封荫,公孙敬声将来能保得住封荫,就是大幸了。”

平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五世而斩,也还让人放心。只怕这些第二代的孩子们,无法应对将来的风雨。”

卫青没有说话,良久才叹道:“本来仕途险恶,连我都觉得,长安城里的风云,比塞上还要多变,长安城里种种隐秘的战争,比平定匈奴还要艰难。”

平阳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三十五岁的额头上,已经深深刻下皱纹,她不禁心生怜惜,也叹道:“在这官爵兄终弟及、父子相传的王朝里,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视。你们卫家虽然目前仍是长安城最强盛的家族,但你们卫家的众多子弟,今后能够依靠的,恐怕只有一个霍去病。卫伉他们三兄弟,虽说不至于像公孙敬声那样堕落,但也是在富贵丛中长大的,他们骑射平平,没有抱负,全无乃父之风……”

卫青没有为她的直言生气,点头道:“你说的是,长乐宫本是卫氏最大的依靠,现在只怕也难说……”

“正是。”平阳公主想起卫子夫那张永远带有勉强的微笑的脸庞,“皇后多年失宠,她生的两个公主(按:卫子夫实生四女,但除了后来被杀的阳石、诸邑二公主,余二人失名失传),一个太柔弱,一个太风流嚣张,都难成器,就有见识,也是女儿身,注定了不能有所作为。太子据呢?整天哭哭啼啼,毫无男子汉的魄力,东宫里,连一个小小的黄门令都敢背着他擅自弄权。那么懦弱的人,偏偏专门有一帮人跟他作对,奏太子不敬、逾礼的弹劾文章,将皇上的桌子都堆满了,左不过是李夫人、王夫人家的亲戚和近党,太子就不敢辩驳一句,只会伏地大哭。你们也不敢为他回护一句。《商君书》说过,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作为一代名将,难道你没有读过这句貌似平凡实则深刻的话吗?”

卫青沉思不语,良久,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叹息道:“我累了,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我经历过的战争和政治风云太多,已经令我的心沧桑而疲惫。平阳,你也说过,看了无数宫廷风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宫。”

纸窗上映出红色的晨曦,天已经亮了,错过了上朝时间。

“拿我的手板,叫小黄门去宫里请假。”平阳公主打开房门,吩咐如意。“说卫将军身体不适,不能上朝。”

如意答应着去了。

平阳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妆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如,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骑着马在你的万户食邑的广阔大地上漫游终老……这真的令我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