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辗转反侧

已经是深夜了,魏尚将平阳公主安排在西偏房里住下。屋里十分简朴,只有一张床,一个地炉,和几册竹简、两件旧衣服。

平阳公主坐在炉火正熊的地炉边,寂寞地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下却越来越生气。

离昨天下午的暴风雪,已经有一天多时间了,平阳侯府的家奴竟然还没有大举出动,前来寻找迷失在风雪中的公主。

曹寿从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她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言犹在耳,他却对她疏忽如此,昨夜倘若不是卫青得力,她早已横死在雪原之中了!

平阳公主伸手拣起地下那对生锈的铁箸,拨了拨地炉中的火,听见外面的卫青仍然在和旧日的云中太守魏尚说话,此刻,他们两个人酒入半酣,却毫无睡意,谈论的都是些兵书战策和大汉开国以来的无数次战事。

平阳公主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无趣,她低头拾了一根木炭,在石板上轻轻地写道: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

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

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还未写完,她忽然醒悟过来,顿时面红耳赤,咬着下唇伸手将地上的诗句涂去。

这首《北风》说的是,在纷纷大雪中,一对情人手拉着手,一道急急忙忙地走路。北风肆虐,雨雪冰冷,但两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乐。

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无意中抄录的这首诗,未免太轻佻而多情了。卫青不过是个侯府的骑奴,自己是尊贵的公主,怎能与他共赋《北风》?

门板忽然被重重地叩动,深夜里,这叩声显得格外清晰。

“谁?”平阳公主站起身来,摸了摸腰上的短剑。

“我。”是卫青,他的声音里带着酒意。

平阳公主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拉开门栓,将薄薄的板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卫青正斜靠着墙站立,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锦袍,因为喝了酒,那张本来有点缺乏血色的脸,此际显得白里透红,竟有了几分俊秀。他深黑色的眼睛正蒙蒙眬眬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什么事?”平阳公主强自镇定,稳住自己的表情,她听见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荒村雪夜,他想干什么?

“让我进去。”卫青的口气像是吩咐。

不知道为什么,平阳公主第一次没有为他的不敬生气,她犹豫一下,伸手将门打开了。

卫青倚住了门,却并没有向里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脸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平阳公主腮边一绺又柔又滑的长发。

平阳公主窘迫得无地自容,她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恼怒,还是羞缩,或者委屈?

似乎是这几种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让她觉得眼睛潮热,胸口后面有什么东西又酸又涩,涌将起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扭过头去,冷冰冰地说道:“放手。”

那只手轻轻哆嗦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平阳公主这才看见,那是只有些发青的纤长的瘦削的手,是这只手曾经从匈奴右贤王的手中夺取了她吗?是这只手牵着马,陪她走过了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吗?是这只手,横抱着她走进这个小屋吗?是这只手,刚才发着抖在触摸她的鬓发吗?

她觉得歉疚,觉得怜惜,觉得想说点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卫青已经掉头而去。

“卫青。”平阳公主轻声唤道。

卫青站住了,背影僵硬,没有回过头来。

平阳公主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柔情压制在胸中,忽然间换了一副生硬的命令口气:“你快想办法把如意救出来!”

卫青的酒意似乎全消,他同样生硬地回答道:“是,公主!”

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门边走去,牵过倚门打盹的火龙马,一脚踢开了石屋的大门,外面,铺天盖地的风雪,立刻呼啸着,灌满了这个屋子。

卫青牵出马去,一跃而上。

炉火的微光照出他修长而瘦削的身形,这身形落寞而伤感,令平阳公主无限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

她向门边走了两步,双手拾起自己的黑色狐裘,向马上的卫青说道:“外面风大,你披上这件衣服。”

卫青没有理睬她,他双腿一夹坐骑,火龙马向山谷外的漫天大雪中驰去。

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接下来的一夜,平阳公主和衣睡在床上,却一直辗转反侧,无法闭上眼睛。

天明时分,村外忽然一阵骚乱,魏尚哑着嗓子,隔门说道:“公主,你府上的人来了。”

“哦?”是侯府的人,还是卫青?平阳公主一翻身坐起,揉着酸胀的眼睛,打开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