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伽罗 上(第3/8页)

宇文护愕然道:“叔父身为当朝至尊,为何要对独孤信一再避让?”

宇文泰环视自己年幼的诸子,硬生生又忍下了一声叹息。

萨保哪里懂得自己的无奈?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从独孤信手里拿走的,自己今天的功名地位,泰半也是独孤信半生流离经营来的,宇文泰欠独孤信的实在太多,沉重到他已经无法负荷……

独孤信跪在母亲的画像前,泪眼中望出去,母亲费连夫人似乎从画像中复活了,正慈爱地对自己微笑着道:“如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如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帅气英朗、那么骁勇善战,果然不愧是世袭武川镇领民酋长家的世子,未曾辱没你爷爷、你爹爹在北州的百年英名。”

自己在洛阳城外,匹马单枪仓促追赶孝武帝元修的时候,没想到跟随元修远走长安,一去就是十四年,妻儿老母都遗落在了东魏,无人奉养。

幸得高欢还肯念当年同是六镇好友的旧情,没像对付贺拔胜那样,将独孤家灭门,只幽囚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独孤罗,可费连夫人身为叛将之母,被逐居山中,俸禄全无,家徒四壁,实不知七旬老母是如何熬过这段贫寒窘迫岁月的……

独孤信越想越是觉得自己不孝,为了忠君,为了功名,竟然十几年来未奉养自己的老母,连累她孤苦病弱而死,到死都没再见到自己日夜惦念的儿子一面。

十四年来的冬天,每当自己拥炉赏雪、踏马灞河之际,老母却在北邙山冰冷的山居里冻饿交加、奄奄一息,当自己与诸兄弟在正阳宫放歌纵酒、尽情欢乐之时,老母却扶着拐杖,痴痴眺望冰封雪锁的山道,无望地等候儿子归来。

而自己不是没有机会重回老母膝下,十一年前,梁帝萧衍本打算遣送他回洛阳,是独孤信自己为了忠君,坚决拒绝了回洛阳孝亲的机会。而他回到长安城才发现,自己舍命追随的孝武帝元修,已被宇文泰毒杀。

望着手里那个东魏来客带来的小小锦囊,锦囊里仍留着独孤信当年的胎发和乳齿,多少个不眠的深夜,母亲就抚摸着儿子的这些旧物,凄凉地等候天亮……

独孤信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以头撞柱道:“娘,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娘、给娘养老送终,还害得娘成为叛将家属,在洛阳城里抬不起头来,死都闭不上眼睛!娘,你等如愿一步,如愿跟着你到地下,再去侍奉娘亲!”

柱国大将军、雍州刺史赵贵站在独孤信身后,听了独孤信的话,亦觉惨然,不禁眼中含泪,与众人一起按住了痛不欲生的独孤信。

遥想当年,诸兄弟起自偏僻的武川镇、怀朔镇时,天下动荡,到处兵连祸结,高欢、宇文泰、贺拔岳、独孤信等人正在年少,自恃武勇才干,跟着葛荣、尔朱荣挥兵入中原,一个个势欲吞虎、志在封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果然一个个名震关中、河洛,出将入相,带甲一方,宇文泰与高欢更是分别成了西魏与东魏的大执政,可平心而论,谁也没有独孤信牺牲得多,谁也比不上独孤信的忠勇信义,谁也及不得独孤信的开疆拓土之功。

而这样的独孤信,不但没能当上一方诸侯,二十年来,还总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跟着担惊受怕,最终贫寒交迫、含恨而终。

善良,仿佛是这位情义英雄的一条软肋,让他更容易受到利用和伤害。

赵贵不愿做另一个独孤信。

这些年来,独孤信在葛荣、尔朱荣帐下立功不少,更为宇文泰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年独孤信与宇文泰同为贺拔胜的部将,而独孤信的位分较高。

贺拔岳被害后,本来朝廷指令独孤信去收编贺拔岳旧部,已在军中的宇文泰却提前一步下手收编,还哄骗独孤信,打发他前去洛阳禀报军情,自己则带了贺拔岳手下连夜驰往关中,与高欢从此正面为敌。

独孤信入关中之前,宇文泰所据的地盘,不过长安城一座空城,独孤信入关陇后,十年间身不离鞍,为宇文泰打下了荆州、秦州、陇西的数十州县,宇文泰才有了今天。

独孤信的一生,都是在为宇文泰做嫁衣。

门外一阵骚动,身穿官服的中山公宇文护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了个手持御旨锦盒的小黄门官。

当着众人,黄门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诏下,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大司马、河内郡公、秦州刺史独孤信,体国公忠,武略过人,情义始终,风宇高旷。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大司马尽忠国事,不能全孝,移孝作忠,感于朕怀。追赠父独孤库者为司空公,追封母费连氏为常山郡君。大司马平生战功累累,为国首勋。以攻克下溠之功,赠次子独孤善为魏宁县公;以孤守洛阳之功,赠三子独孤穆为文侯县侯;以荡平岷州之功,赠四子独孤藏为义宁县侯;各食邑一千户。以平定凉州之功,赠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以远袭荆州之功,赠六子独孤陀为建忠县伯,食邑各五百户。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愿诸卿效大司马之忠勇,戮力王事,荡平宇内,兴邦安民。钦此!”